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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从一开始,便怀着畏惧。
当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关系,她的样貌很年轻,说话的声音平平的,没有起伏,她总是牵着一位青衫孩童的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牵绊与呵护令他心生嫉妒。她每天将他扔进血池,看他与血池里的魔手搏斗,她根本没有父亲心目中的善良特性,她一直狠戾,残酷得令人发指。她教那青衫孩童杀人越货。从来安之若素。她有个很温婉的名字,阿妍。
父亲说过,阿妍曾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是他一生亏待。欺她瞒她,还落到一拍两散。他也曾以为自己的母亲只是端极派门下一名修为平平的低阶弟子,但是入了门之后才幡然发觉。其实不是这样。自己的娘亲与返香真人一样,同是持澜仙子的亲传弟子……
“她有很多阶下囚,却独独只折磨羽族。仿佛带着天大的仇恨。”暮云卿还是靠在窗边,但单薄的身子似乎寻不到合适的着力点,他的肩膀轻轻颤抖,却在茶小葱接口之前,接着说道,“像我这样被关在禁室里的羽族有两个,另一个。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兄弟……”他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两片羽毛,嘴唇也跟着抖起来。这样脆弱的暮云卿。是茶小葱从未见过的。
“你是说……麻雀!”那两片羽毛并不像仙鹤尾羽那样整洁光华,但是错落着浅褐的斑纹,看起来十分温暖。茶小葱眼皮一跳,一阵苦况涌上喉间,她永远忘记不了那个眼神单纯清澈的少年,他曾傻呼呼地歪着脑袋,问她“什么是男盆友”,他曾经没头没脑地说过“那我算不算你的男盆友?”他叫她“小葱姐姐”,他与暮云卿一起照顾自己,消除了她在朱雀殿的大部分不适与焦虑。他对朋友好,不知什么叫恶念,对语翠那样腹中藏剑的阴险小人也能推心置腹。她曾以为,这样善良美好的孩子,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可是却没有。“他死了?”其实已经不需要问,看暮云卿那扭曲而矛盾的表情,就知道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是唯一。
“他被那个恶毒的女人折断了羽翼,再也飞不起来,她残忍地叫他喝血池里的水,他不喝,便强按着他的头不放。她只让他吃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腐尸,他受不了,就疯了……”暮云卿经历过人世凶险,意志相对坚毅,但从来没吃过苦的麻雀却不行,“我看着他跳进了血池,我想去拉,却被他咬了一口,最后,就只抓到这两片羽毛。”这已经是一条生命的最后。绝食几日的暮云卿没有力气挽回他,反而将自己也拖了下去。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羽族的阴灵已经散尽,焚音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她为什么要这样残忍?”茶小葱抓住了他的衣袖,摇晃间,只看清了雪夜里少年苍白的俊脸上荒凉的一笑。那样惊心动魄的美,却是人间难以消受的惨况。
“为什么?我被她折断了一支翅膀的时候也这么问的。可笑是,她并没有瞒我。也许,她觉得让我做一个明白鬼会更有趣……”
仙鹤一族的故事里,没有那个叫“阿妍”的女人,只有一把剑的传说。暮云卿的父亲说了部分的谎言,而这美丽的谎言恰恰掩去了最可怕的真相。暮云卿的父亲明白堕入魔道的恶果,也一早知道了妻子的身份,他不想把妻子交给仙门处置,又不想看着妻子一步步走向魔道的深渊,他想了一个办法,将妻子的肉身炼化,锁在了逐日剑内。他向外编了一个狗血满布的故事,声称爱妻在产下鹤蛋之后受不了打击,才离他而去的。其实阿妍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被自己尽心爱慕的丈夫禁团在那黑暗中,身负着剑灵之职,她委屈,憎恨,心中欲恶成魔。
最终,她接受了焚音的感召,以魔动解开了逐日剑的樊篱结界,并以剑气重创了自己的丈夫。从此,丢了这个恨心的男人,以及那个无辜的孩子。她自然不知道丈夫的心思,也没听说过丈夫对孩子的细细描述,她心里只有恨意,恨到完全忘记了丈夫的温柔眉眼。她不愿也不能再回头。
持澜仙子得知爱徒音讯,不惜一切想劝她归返,一直追到渺夜之城附近,却不想被魔兵围困。最后,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幼徒,亲手重创了她。
那一日,赤贯星现世,魔尊重临天下,六界大乱。那一日,暮云卿没有了娘亲。端极派没有了唯一可继任持澜仙子之尊的爱徒。
暮云卿听了这些话,终于明白,前面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便是自己日夜找寻的娘亲。当然,他也明白了返香消极以待的原因。
在山三四年,他从未得到关于这个母亲的一丝一毫消息。听到的。只是传说。他曾经为娘亲的天赋而骄傲,也曾经因为自己是两大天才的独子而自豪,可是,好梦就此破碎。现实分毫毕见。
婪夜曾经笑,笑逐日剑没有剑灵,只是一把死剑。以父亲之能。要觅得新的剑灵又有何难,可是他没有。这把剑是祭品,祭奠他失去的所有。他未必背叛,却不被理由,他不懂解释,终遭怨恨。
这把剑,曾是娘亲的寄体,也是父亲手里最宝贵的东西。
“我不敢相信,这个恶毒的女人。便是我的娘亲,她亲手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暮云卿当着茶小葱的面,缓缓地除下上衣,露了光滑平整的后背,他的肌皮光洁如玉,却在靠进胛骨的地方隆起两点骨突,仿佛没被磨平的糙石笋。这样的骨突,每个羽族的子民都有,暮云卿曾经以为自己没有翅膀,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不能变成鸟类的形态而已。
茶小葱喉间痰塞,缓缓地伸出手去,还没触及那两点骨突,就被一阵扇响慑出,一道雪白的光华蒙上了眼睛,跟着,少年背后生出了一只翅膀。另一边的骨突,却化成了一段狰狞的白骨,没有肉也没有羽毛覆盖,就那么阴森森地裸着。
暮云卿张大翅膀,几乎遮去了她所有的视线,就在转身的刹那,他猛地伸手抱紧了她。体温隔着不甚厚实的衣料透了过来,印在她皮肤上是蜡烫般灼痛,他哽着声音,从腑中发出一声哀鸣,却不是人声,而是鹤鸣。
茶小葱没敢挣扎,她迟疑了一会,终于反手抱紧了他。
“师父,若是她不说那些,我可以一直恨她,可是,是我爹骗她在先,令她失去肉身,令她堕入落暗,我分不清谁对谁错。”在他的世界里,亲者为律,对自己好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比如孔雀,比如茶小葱。他对父亲梦境里的那个娘亲有执念,可是幻想破灭,他除了无措,竟无他法。他那时才真正明白,娘亲是族人的禁中语,他被人歧视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不纯的血统,更因为他有个这样的娘亲。
他想告诉茶小葱所有的真相,可是自尊心不允许。他不容许自己卑微,也不容许自己乞怜,更不想让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担心。
“我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是由得她折磨,就算再难以忍受,都好。那是父亲欠她的,他欠下的,由我来还也并无不可。”因为逐日剑不在手,她没有认出他,因为没有认出他,才能重复那些没有创意的伎俩来折磨他。
她像处理麻雀那样,拿鞭子抽打他,让那青衫孩童在他身上试招,那孩子的招式威力强劲,常常打得他吐血不止,可是第二天,他身上的伤又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于是恶性循环一次又一次。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这个。”暮云卿的手指往下,抓过茶小葱手背,一路摸下去,就在茶小葱警觉到想到挣扎逃离的时候,指间一硬,她摸到了一块东西。那东西是被缝在衣服夹层里的,正是垫着衬布的衣缘,所以并不容易被发现。
“这是什么?”她一把揪过那东西,用力一捻。像是纸做的。
“是符。”暮云卿放开她,贪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门外的吱吱还在大喊大叫,可是他眼里只有面前这个跟自己一样萧索苍白的女子,“不知是谁放进来的,上一次我被语翠打成那样,也能活过来,大抵也是因为它。”暮云卿在玄奇殿的起居都是由奇穷和奇苦两位小徒照顾,这并不像她们会干的事,他们的师父与暮云卿并不亲厚,也一定不是司徒钟琴,剩下的,便只有慕容芷才了。可是慕容芷才的修为有限,若是施术护住几个大脉还可以,想要化腐生肌,疗伤自愈,却是不可能。
“难道说……是返香师兄?”茶小葱摸了摸那块东西,心头升起了一个念头。返香才是这样的性子,有什么打算不会亲自说出口,只会暗暗布局,他喜欢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却不一定含着恶意。他一定早知真相,才做好了此等安排。
☆、第304章 半斤迷香
暮云卿的娘亲发现了那符里的蹊跷,才除了他的衣衫,折去他的一只翅膀,只是一只翅膀而已。这样的结果已经比麻雀小弟好太多。
“小葱,能出去走走么?就像那天一样。”他突然换了称呼,茶小葱一愕,尚未答话,一个冰凉的吻便落在了眼前,“我见到了娘亲之后,也曾以为自己会后悔。可是没有……因为我还有你陪着,还有你关心。”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件斗篷,罩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手指灵活地在合拢的领口前打了一个活结。斗篷带着一顶软帽,扶起戴好,渐渐让冰凉的身子热络起来。
茶小葱怔怔地望着暮云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那熟练的姿势,却让她鼻子一酸。
“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暮云卿决不会让你变成师父。”他微微一笑,系上了衣带,转身出了门。
吱吱一头扎在身后的茶小葱脸上,“嘤咛”一声昏了头,待到她清醒过来,暮云卿已经拉着茶小葱走远了。
夜色微凉,冰雪未尽,迷离的灯光下,尽是檐上冰棱折射下来的七色光影。
两人踏着雪地,只是吱吱嘎嘎的细响,耳边有冰块滑落的声音,扑簌簌如夜鸟扑打着翅膀。茶小葱的伤口有些痒,却不是那样立竿见影的效果,该痛的地方,一分也没有少。泡澡泡出了乏意,两条腿都在发软。
暮云卿好像忘记了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他在笑,恬静的脸上泛出了浅浅梨窝,原来他开怀的时候竟是这样甜腻,她与他朝夕相对。也没能发现这样温润醇美的一面。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放下,也放下了两人中间难以摘除的芥蒂。
“忘了你受了伤,不如我背你。”他抢在前面,弯下了腰,小心地蹲下,往后招了招手。他不是忘了她受伤。而是从一开始便决定这么做。茶小葱左右看了看。冷清的夜里,路上并不见行人,就连清河坊间卖小黄书的摊子也收了。
“你不会嫌我重?”羽族的骨量是很轻的,相比之下。茶小葱就像个实心球,她比划着暮云卿细细的脖子,有些不好意思。
“徒儿背师父。就是重了,也不敢明说出来的。”他又招了招手。
茶小葱才笨手笨脚地攀上去,大大方方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夜色虽黑。可她却清楚看到了他耳后的一抹血红。雪地里的脚印由四只两对,变成了一双一对。她把完着他乌黑的长发,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个人的话很少,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但是暮云卿却对这样重复机械的徒步运动充满了热情。
“……他是怎么抱你的?”他犹豫着,盯着脚下不深的印迹,只觉得这座城池太小,夜太短。
“呃?”茶小葱有些恍惚。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抱在前面。抱横的。”打横的公主抱其实不好,两人都看不见路,两人都摔过,可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