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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丽琳比较的资格,凭哪样她也不行。可是,忽然遇上她,教他开始感觉到丽琳的卑贱。振华的气度与服装好象逼迫着他承认这个。他若是承认了丽琳卑贱,便无法不也承认自己的没出息。振华的形影在他心里,他简直连呼吸都不畅快了,他堵得慌。
可是,他知道他已不能放下丽琳。那么,他只好去恨恶振华。本来没有什么可恨恶她的理由,但是不这样他就似乎无法再和丽琳亲密。振华的气度与思想教他惭愧,教他轻看丽琳。他回过头去,把振华的后影指给了丽琳:“那个,唐先生的女儿,别看长得不起眼,劲儿还真不小呢!”他笑起来。本想这么一笑,就能把刚才那一点难堪都抛除了去,可是笑到半中腰间,自己泄了气,那点笑声僵在了口中,脸上忽然红起来。同时,丽琳把手由他的胳臂上挪下来,两个小黑眼珠里发出一点很难看的光儿来。他开始真恨振华了。
他不敢责备丽琳的心眼太小,更不愿意向她求情,可是她两三天没有搭理他。他吃不住了劲。为是给自己找一点地步,他认为这是她真爱他的表示,因爱而妒,妒是不大管情理的。好吧,他是大丈夫,不便和妇女斗气,他得先给她个台阶。经他好说歹说,她才哭了一阵,哭着哭着就笑了。
她不能不笑,因为她已经把他拿下马来。她没有理由跟他闹,她也并不怀疑振华,她只是为抓个机会给他一手儿瞧。她肯陪着他玩,供给他钱花,她也得教他知道些她的厉害。吻与打两用着,才能训练出个好男人来,她晓得。在闹过这一场之后,她特别的和他亲热,把他仿佛已经拴在了她的小拇指上随意的耍弄着。他也看出这个来,可是一点办法没有,自己为的是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反之,他倒常常往宽处想:自己要个有钱的女子,竟自这么容易的得到,不能不算有点运气,那么,小小的拌两句嘴,又算得了什么呢!要达目的地便须受行旅的苦处,当然的!
过了几天,他又在街上遇着了振华。因为他是独自走着,所以跟她打了个招呼。
“文博士,”她微微一笑,“老些日子没见了。父亲正想找你谈一谈呢。为那个差事,他忙极了,他要找你去,看看你还有什么门路没有。父亲办事专靠门路!”
“一半天我就到府上去,我也没闲着,事情当然是!”他忽然截住了下半句。
“——门路越多越好?”她又笑了一下,“好,改天见!”
他没还出话来。说不出来的他要怎样恨这个女人,她的话永远带着刺儿;为什么一个女的会这样讨厌呢!他猛的唾了一口吐沫,象一出门遇上个尼姑似的那么丧气。
她的讨厌还不止于说话难听,一遇上她,他就马上想用另一种眼光去从新估量丽琳的价值。在这个时候,他能很冷酷的去评断,而觉得丽琳象条毒蛇似的缠上了他身上。自然,过一会儿,他又去找那条毒蛇,而把振华忘掉。可是,他不能完全放心了,他总想找出些丽琳的毛病来,不为别的,仿佛专为对得起良心。振华使他难堪,不安,惭愧,迷乱。他找不到丽琳的毛病,因为不敢去找,找到了又怎样呢?莫若随遇而安。可是,可是,振华的形影老在他心里闹鬼;他没法处置丽琳,只好越来越恨振华了。
文博士愿意知道而不敢寻问的是这么一点事:丽琳是个又聪明又笨的女孩子。正象个目不识丁而很会摆棋打牌的人,她的聪明都用在了生命的休息室中。在读书的时候,她就会跳舞,打扮,演戏!出风头,闹脾气,当皇后。她的钱足以帮助她把这些作到好处。在功课上,她很笨。在高小,初中,高中,她都极勉强的能毕业;与其说她能毕业,还不如说学校不好意思不送个人情。她很想入大学,可是考不上。她并不希望上大学去用功,而是给自己预备个资格,好能嫁个留学生之类的男人。钱,她家里有;富商们,她已看腻了;所以愿意要个留学生,或是有名的文艺家什么的。她的那点教育仅仅供给了她这么一点虚荣心。
除了这点教育,她的招数与知识十之八九得自电影与伤感的小说。她认为端着肩膀向男人们企扈最合规矩,一见面就互道爱慕最摩登;她的生活是一种游戏,而要从游戏中找到最动心的最高尚的快乐与荣誉;所作的都顶容易,低级;所要获得的都顶高尚,光荣。象夏天的一朵草花,她只有颜色而无香味。
这些,已足使她作个摩登的林黛玉,穿着高跟鞋一天到晚琢磨着恋爱的好梦。在高小的时候,她已经有许多同性的爱人,彼此搂抱着吃口香糖。到了中学,她已会暗地里写情书,信写得很坏,可是信纸顶讲究。富家出情种,这并不能完全怪她。可是,她并不象林黛玉那样讲情,她所想到的便要实地的尝试,把梦想的都要用手指去摸到。杨老太太时常叫来妓女给捶腰,丽琳有机会去打听些个实际的问题。所以,她的梦不完全是玫瑰色的幻想,而是一种压迫,因压迫而想去冒险。她不是浪漫诗人心中的白衣少女,她要一些真切的快乐。闻着自己身上的巴黎香水与香粉味儿,她静静的,又急躁的,期待着一些什么粗暴的袭击,象旱天的草花等着暴雨。
杨家不断的有留学生来,可是轮不到丽琳,她是“六”姑娘。从虚荣心上说,她只好忍耐的等着,她必须要个有外国大学学位的青年。可是,她一天到晚无事可作,闲得起急,急躁使她甚至要把理想抛开,而先去解决那点比较低卑的要求与欲望,她请求杨老太太给她聘一位教师,补习功课,好准备考大学。来了位大学还没毕业的姓朱的,给她补习英文算学。这位朱先生长得很平常,年岁可是不大。几乎是他刚一进门,丽琳就捉住了他。不久,她便有了身孕。
身孕设法除掉了。她自己并不喜爱朱先生。她既没意思跟他,杨家的人也就马马虎虎把他辞掉,他们知道自家的姑娘不是为个大学学生预备的。
文博士来得很是时候。在丽琳的眼中,男子都相差不很多,只须有个学位便能使她自己与杨家的全家点头。况且,文博士虽然不十分漂亮,可是并不出奇的难看呢。不,他不但是不难尽,在她眼中他还有点特别可爱的地方。这并不是她爱与不爱,而是她由电影中看出来的。电影片中那些老实的规矩的丈夫,正象他,全是方方正正的,见棱见角的,中等的身材,衣裳挺素净,说话行事都特意的讨人喜欢……文博士有这项资格,那么电影上既都是这样,丽琳便想不出怎能不喜欢他的道理来。再一说呢,即使这个标准不完全可靠,他也不见得比以前来过的那些留学生难看,丽琳准知道她的二姐丈——留法的生物学家——长得就象驴似的,不过还没有驴那么体面。博士硕士并不永远和风流英俊并立,她早看清楚了。她不能放手文博士,即使他再难看一点也得将就着,她不能再等。况且,再等也未必不就等来个驴或猴子。就是他吧。她的理想,虚荣,急躁,标准,贞纯,污浊,天真,老辣,青春,欲望,娇贵,轻狂,凝在一处,结成一个极细密的网,文博士一露面就落在网中了。自然文博士以为这是步好运。
十五
唐先生几乎把吃奶的力量都使出来了。自中秋后,到重阳,到立冬,他一天也没闲着。他的耳朵就象电话局,听着各处的响动;听到一点消息,他马上就去奔走。过日子仔细,他不肯多坐车,有时候累得两腿都懒的上床。不错,他在表面上是为文博士运动差事,可是他心中老想着建华。他是为儿子,所以才卖这么大的力气;虽然事情成了以后,文博士伸手现成的拿头一份儿,可是他承认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用不着发什么没用的牢骚。他知道大学毕业生找事的困难,而且知道许多大学毕业生一闲便是几年,越闲越没机会,因为在家里蹲久了,自己既打不起精神,别人——连同班毕业的学友——也就慢慢的把他忘掉,象个过了三十五岁的姑娘似的。唐先生真怕建华变成这样的剩货。哪怕建华只能每月拿五六十块钱呢,大小总是个事儿;有事才有朋友,有事才能创练,登高自卑,这是个起点。唐先生为儿子找这个起点,是决不惜力的,这是作父亲应尽的责任。给建华找上事,再赶紧说一房媳妇,家里就只剩下振华与树华还需要他操心了,可也就好办多了。对杨家的六姑娘,唐先生已死了心;建华的婚事应当另想办法。这个决定,使他心中反觉出点痛快来。假若他早下手,六姑娘未必不能变成他的儿媳妇。虽然杨家的希望很高,可是唐家在济南也有个名姓;虽然建华没留过洋,到底也是大学毕业。唐先生设若肯进行,这件事大概总有八九成的希望。即使建华的资格差一点儿,可是唐先生的名誉与能力是杨家所深知的,冲着唐先生,婚事也不至不成功。可是,他没下手,而现在已被文博士拿了去。去她的吧,她的娇贵与那点历史,唐先生都知道,好吧,教文博士去尝尝吧!想象着文博士将来的累赘,唐先生倒反宽了心;不但宽心,而且有点高兴,觉得他是对得起儿子。把这件事这么轻轻的,超然的,放下,他一心一意的去进行那个差事。这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成功以后,那就凭个人的本事了。文博士能跳腾起去呢,好;掉下去呢,也好。唐先生不能再管。建华呢,有唐先生给作指导,必会一帆风顺的作下去,由小而大,由卑而高,建华的前途是不成问题的。这么想好,他几乎预料到文博士必定会失败,虽然不是幸灾乐祸,可是觉得只有看到文博士的失败才公道,才足以解气。好了,为眼前这个事,他得拚命帮文博士的忙,因为帮助文博士,也就是帮助建华。事情成了以后,那就各走各的了,唐先生反正对得起人,而不能永远给文博士作保镳的。
那个将要成立的什么委员会有点象蜗牛,犄角出来得快,而腿走得很慢。委员既都是兼职,自然大家谁也不十分热心去办事,而且每个委员都把会里的专员拿到自己手中,因为办事的责任都在专员身上,多少是个势力;即使不为势力,到底能使自己的人得个地位也是好的。大家彼此都知道手里有人,所以谁也不便开口,于是事情就停顿下去。争权与客气两相平衡,暂且不提是最好的办法。
唐先生晓得这个情形,所以他的计划是大包围:直接的向每个委员都用一般大的力量推荐文博士。然后间接的,还是同样的力量,去找委员们的好朋友,替文博士吹嘘;然后,再用同等的力量,慢慢的在委员们的耳旁造成一种空气,空气里播散着文博士的资格,学问,与适宜作这个事。一层包着一层,唐先生造了一座博士阵。这个阵法很厉害:用一般大的力量向各委员推进,他们自然全不会挑眼。他们自己手里的人既不易由袖中掏出来,而心目中又都有个非自己的私人的第三者,自然一经提出来,便很容易通过。他们还是非提出来个人不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停顿着,况且四外有种空气,象阵小风似的催着他们顺风而下。在这阵小风里刮来一位人,比他们所要荐举的私人都高着许多,他们的私人都没有博士学位;为落个提拔人才的美名,博士当然很有些分量。
这个大包围已渐次布置完密;用不着说,唐先生是费了五牛二虎的力量。难处不在四面八方去托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