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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来,所以心中很高兴。
她一边往东屋走,一边说,“这里清静,我自己的屋子!”
文博士想——按着美国的规矩——这似乎有点过火;刚见过两面就到她自己的屋中去。可是,他知道事情是越快越好;他准知道六姑娘是有点爱他,而她又是这么有威风与身分,好吧,虽然忙中往往有错,可是这回大概不会有什么毛病,既是已看清她的身分与用意。
一进东屋,文博士就看出来,这三间屋都是六姑娘的,因为桌椅陈设和北屋完全不同,都是新式的,而且处处有些香粉味。这又让他多认识了些她的身分。看着那些桌椅与摆设,他也更高兴了些。杨老太太屋中的那些也许可值钱,更讲究,可是他爱这些新式的东西,这些新式的东西使他感到舒适与亲切。北间的门上挂着个小白帘子,显然是她的卧室。外边的两间一通联,摆着书橱,写字台,与一套沙发。他极舒适的坐在了沙发上,身下一颤动,使他恍忽的想起美国来,他叹了口气。
六姑娘来到自己的屋中,似乎又恢复了故态,通身都懒软起来。刚要扶着椅背坐下,她仿佛一滚似的,奔到书橱去,拿出本绿皮金字的小册子来:“给写几个字吧!”
文博士要立起来,到写字台那里去写,她把他拦住了:“就在这里吧!”说完,她一软,就坐在了他旁边。“写什么呢?”文博士拿下自来水笔,轻轻的敲着膝盖。“写几句英文的,”她的嘴几乎挨到他的耳朵,“你不是美国的博士吗?”
文博士从心里发出点笑来:“杨女士有没有个洋名字?”“中国名字叫明贞,多么俗气呀!外国名字叫丽琳,还倒怪好听。”她的声音很微细,可是很清楚,也许是挨着他很近的缘故。
文博士很想给她写两句诗,可是怎想也想不起来,只好不住的夸赞:“丽琳顶好!电影明星有好几个叫这个名字的!”“你也爱看电影吧?”
“顶喜欢看!艺术!”
“等明儿咱们一同去看,我老不知道哪个片子好,哪个片子坏;看完之后,常常失望。”
“对了,等有好片子的时候,我来约密司杨,这我很内行!
这么着吧,我就写一句电影是最好的艺术吧?”“不论什么都行!”
他翻了翻那小册子,找到一张粉色纸写上去。
丽琳拿出匣朱鸪绿糖来,文博士选了一块,觉得好不是劲儿。在美国,在恋爱的追求期间,是男人给女子买这种糖。现在,礼从外来,他反倒吃起她的糖来,未免太泄气。可是,她既有钱,而他什么也没有,只好就另讲了。
有糖在口中,两个人谈的更加亲近甜蜜了许多。文博士看明白,她敢情不是不爱说话,而是没找到可以交谈的人。在谈话中间,文博士很用了些心思,探听丽琳的一切;她呢,倒很大方,问一句说一句,非常的直爽简单。自然,她也有不愿意直说的话,可是她的神色并没教他看出来她的掩饰。他问她的资格,她直言无隐的说她只在高中毕过业。这倒不是她不愿意深造,而是杨家不喜欢儿女们有最高的教育与资格,因为有几个得到这样资格的,就一去不回头,而在外边独自创立了事业,永远不再回来。杨家因此不愿意再多花钱造就这种叛徒。她很喜欢求学,无奈得不到机会。这个,文博士表示出对她的惋惜,也能十分的原谅她。同时,他也看得很明白:杨家不是没钱供给子弟们去到外国读书,而是怕子弟们有了高深的学问与独立的能力,便渐次拆散了这个大家庭。自家的子弟既不便于出洋,那么最方便的是拉几个留学生作女婿。这点,他由丽琳的神气上就能看得出来;她是否真愿去深造暂且可以不管,她可是真羡慕个博士或硕士的学位。她有了一切,就缺少这么个资格。把这个看清,他觉得这真是个巧事,他有资格而没钱,她有钱而没资格;好了,他与她天然的足以相互补充,天造地设的姻缘。
他又试看步儿问了她许多事,她所喜欢的也正是他所喜欢的,越说似乎越投缘。在最初来到杨家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大家庭必定是很守旧,即使婚姻能够成功,他也得费许多的事去改造太太,把她改造成个摩登女子。现在,听了丽琳这些话,他知道可以不用费这个事了,她是现成的一个摩登女子,象一朵长在古旧的花园中的洋花。他几乎要佩服她了。她既是这么个女子,就无怪乎她好象饥不择食似的这么急于交个有博士学位的男朋友,不是她太浪漫,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旧式的大家庭。这么一想,他以为就是马上她过来和他接吻,也无所不可了。他是入了魔道,可是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点观察的能力,所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件最便宜最合适的事。在她屋中坐了一点多钟,吃了四五块朱鸪绿糖,他仿佛已经承认他与她有了不可分离的关系,由着他的想象把她看成个理想的伴侣,把他最初所看到的她的缺点都找出相当的理由去原谅。
杨老太太大概是又忽然高了兴,打发个女仆过来请文博士与六姑娘到上屋去打牌。文博士有点为难。伺候老太太是,他以为,这场婚事过程中必须尽到的责任,他不能推辞。可是,手里是真紧,一块钱也是好的,何况一输就没准儿是多少呢。自然,用小虾米钓大鱼,不能不先赔上几个虾米;怎奈连这几个小虾米都是这么不易凑到呢!他一定是真动了点心,他的眼微微有点发湿。
丽琳的眼简直的没离开文博士的脸,连他的眼微微有点发湿也看到了。“哟,你怎么了?”
博士晓得须扯个谎:“你看,我……”他叹了口气,“我看你这样的娇生惯养,一大家子人都另眼看待你;我呢,漂流在外,这么些年了,相形之下,有点,有点感触!”“你就在这儿玩好了,天天来也不要紧,欢迎!咱们陪老太太玩会儿去;输了,我给你垫着,来!”她摸出三张十块钱的票子来,塞在他的口袋里。
“不!不!”文博士明知这点钱极有用,可是也知道假若接收下,他便再也没个退身步儿,而完全把自己卖出去。“捣什么乱,快来!”她一急,几乎要拉他的手,可是将要碰到了他的,又收了回去。
文博士低着头往外走,心里说:“卖了就卖了吧,反正她们有钱,不在乎!”
十四
秋天的济南,山半黄,水深绿,天晴得闪着白光,树叶红得象些大花。温暖,晴燥,痛快,使人兴奋,而又微微的发困。已过重阳,天气还是这么美好。
文博士把对济南的恶感减少了许多,一来是因为天气这样的美好,二来是因为丽琳已成为他的密友。他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了。济南一切可玩的地方,她都领着他逛到。许多他以为是富人们所该享受的,她都设法儿教他尝一尝。他已经无法闲着,因为她老有主意,而且肯花钱。这样惯了,他反倒有点怕意,假若没有了她,他得怎样的苦闷无聊呢?这样惯了。他承认了她该花钱,他应白吃白玩,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了。他似乎不愿去再找事谋地位了,眼前的享受与快乐仿佛已经很够了似的。假若他还有时候想到地位与谋事,那差不多是一种补充,想由自己的能力与金钱把现在的享受更扩大一些,比如组织起极舒服极讲究的小家庭,买上汽车什么的。这么一想,他就有时候觉得丽琳还差点事,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模样也不顶美,假如他能买上汽车,仿佛和她一块儿坐着就有点不尽如意。可是,他能否买上汽车还是个问题;不,简直有点梦想。那么,眼前既是吃她喝她,顶好是将就一下吧。谁知道自己的将来一定怎样呢,已到手的便宜似乎不便先扔出去吧?况且,丽琳又是那么热烈,几乎一天不见着他都不行。见着他以后,她没多少可说可道的,可是几乎要缠在他身上——在他俩第三次会面的时候,她已设法给了他一个吻。她既这样,他似乎没法往后退,没法再冷淡,只好承认这是恋爱的生活。在他睡不着的时候,他屡屡的要怀疑她,几乎以为她是有点下贱,或是有点什么毛病。可是一见了她,他便找到很多理由去原谅她,或者没有工夫再思想而只顾了陪着她玩。在和她玩的时候,他不能不偶尔拿出一点热情来,他不能象握着块木头似的去握她的手,也不能象喝茶时候拿嘴唇碰茶杯似的去吻她。不,他总得把这些作得象个样子。惯了,他没法再否认他的热情,良心上不允许他否认已作过的事。他有点迷糊。一心的想在这件事上成功,而这里又是有那么多几乎近于不可能的事儿,不敢撒手,又似乎觉得烫得慌,他没了办法。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久,她一定能和他定婚。拒绝是不可能的,接受又有点别扭。没法不接受,只能这么往下硬淌了。那天,陪着杨老太太打牌,打到了半夜,他觉得非常的疲倦;杨老太太劝他吃口烟试试,他居然吸了一口。虽然不甚受用这口烟,可是招得大家都对他那么亲热,他不能不觉到一点感激;他是谁?会教大家对他这么伺候着,爱护着。虽然他反对吃烟,可是这到底是一种阔气的享受;他不想再吃。但是吃一口玩玩总得算领略了高等人的嗜爱与生活。假若这个想法不错,那么他便非要丽琳不可了,她是使他能跳腾上去的跳板。再说呢,这些日子他已接受了不少他所不习惯的事:济南来了旧戏的名伶,丽琳便先买好了票而后去约他。他一向轻视旧戏。可是看过几次之后,有丽琳在一旁给他说明,他也稍微觉出点意思来。丽琳自己很会唱几句,常常用她那小细嗓儿哼唧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反对旧戏也许是一种偏见,这点偏见来自不懂行。这么一怀疑自己,他对一切向来不甚习惯的事都不敢再开口就批评了,恐怕再露客(切)。富人们的享受不一定都好,可是大小都有些讲究;他得听着看着,别再信口乱说。这不是投降,而是要虚心的多见多闻,作为一种预备,预备着将来的高等生活。以学问说,他是博士,已到了最高的地步,不用再和任何人讨教;以生活说,他不应当这样自足自傲。是的,无论怎么说,自己的身分满够娶个最有学问的女子,丽琳不是理想的人物;但是她有她的好处,她至少在这些日子中使他的生活丰富了许多,这样总得算她一功。天下恐怕没有最理想的事吧?那么,她就是她吧,定婚就定婚吧,没别的办法,没有!
有一天,文博士和丽琳在街上闲逛。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只能用脚尖儿那一点找地,所以她的胳臂紧紧的缠住了他的,免得万一跌下去。街上的人越爱看她,她似乎越得意,每逢说一个字都把嘴放在他的耳旁,而后探出头去,几乎是嘴对嘴的向他微笑。设法藏着,而到底露出一点那个黑而发光的牙。
唐振华从对面走了来。文博士从老远就看见了她。躲开她吧,不合适;跟她打个招呼吧,也不合适。他不知怎的忽然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又走近了几步,她也认出来他,并且似乎看出他的不安与难堪来,很巧妙的她奔了马路那边去。文博士拉着丽琳假装看看一家百货店的玻璃窗里摆着的货物,立了一会儿,约摸着振华已走过去,才又继续的往前走。他心中很乱。振华与丽琳在他心中一起一落,仿佛是上了天秤。振华没有可与丽琳比较的资格,凭哪样她也不行。可是,忽然遇上她,教他开始感觉到丽琳的卑贱。振华的气度与服装好象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