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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来,黑亮黑亮的极光润。这个黑牙仿佛定在了文博士的心中,他想由她的相貌与服装断定她的人格,可是心中翻来覆去的只看到这个黑牙,一个黑的,黑而又光润,不但是不难看,反倒给她一些特别的娇媚,象白蝴蝶翅上的一个黑点。由这个牙,他似乎看出一点什么来,而又很渺茫不定,她既年轻又老到,既柔软又轻快,难到她还能既纯洁又有个污点,象那个黑牙似的吗?他不敢这么决定,可是又不敢完全放心,心中很乱。他想跟她谈一两句话,但是不知道叫她什么好:“杨女士”似乎很合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用这个称呼。“六姑娘”,他又叫不出口。
六姑娘的牌打得非常的快,非常的严,可是她似乎并没怎样注意与用心。一会儿她把肘放在桌上,好象要趴着休息一下;一会儿她低头微微闭一闭眼,象是发困,又象是不大耐烦,嫌大家打得太慢似的。
文博士觉得已经把她看够,不好意思再用眼钉着,于是又开始把精神都放在牌上去。随着看一张地上的牌,他无心的看了她一下,她正看着他呢,出着神,极注意而又懒洋洋的看着他。他与她的眼光碰到一处,她一点也不慌不忙,就那么很老到的,有主意的,还看着他;他倒先把眼挪开了。文博士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儿。六姑娘这个老到劲儿绝不象个少女所应有的;或者她缺着点心眼,或是有什么心病?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肘又放在桌子上,好象写字的时候那么一边思索一边写似的,她歪着点头,出神的看着他。这么楞了一会儿,忽然她一笑,极快的用手腕把牌都推倒了,她和了牌。她的肘挪开了,好去洗牌,可是她斜过身,来把脚伸到他这边来:穿着一双白缎子绣花的鞋。
打完八圈牌,文博士输了九块多钱。大家一点不客气的把钱收下了,连让一让也没有。他一共带着十块钱,把牌账还清,他的皮夹里只剩下了些名片。可是他并没十分介意这个,他一心净想把六姑娘认识清楚了。她立起来,身量并不很矮,但是显着矮,她老象得扶着什么才能立得稳,身子仿佛老蜷着一些,假若她旁边有人的话,她似乎就要倒在那个人身上,象个嫩藤蔓似的时时要找个依靠。一手扶着桌角,她歪歪着身儿立着,始终没说话。文博士告辞,杨老太太似乎已经疲倦,并没留他吃饭,虽然已到了吃饭的时候。看他把帽子戴好,六姑娘轻快而柔软的往前扭了两步,她不是走路,而是用身子与脚心往前揉,非常的轻巧,可是似乎随时可以跌下去,她把文博士送出来,到了院中,文博士客气的请她留步,她没说什么,可是眼睛非常的亮了,表示出她还得送他几步。到了二门,她扶住了门,说了句:“常来玩呀!”她的声音很小很低,可是清楚有力,语声里带出一些希冀,恳求,与真挚,使人觉出她是非常的寂寞,而真希望常有客人来玩玩。
文博士的心中乱了营。六姑娘的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能对她一见倾心,象电影里那些恋爱故事似的。论她的打扮,虽然很合时样,可是衣服与人多少有点不相陪衬:假若她是梳着辫子,裹着脚,或者更合适一些。就是衣服的本身,似乎也不完全调和,看那双白缎子鞋——妓女们穿的;把这都撂在一边,他到底看不清她是怎回事。她寂寞?那么一大家子人,又是那么阔绰自由,干吗寂寞?缺点心眼?她打牌可打得那么精?他猜不透。但是,无论怎样猜不透她,他似乎不能随便的放弃了她。这使他由纳闷而改为难过。以他的身分说,博士;六姑娘呢,至多不过是高中毕业。这太不上算了,他哪里找不到个大学毕业生呢?把资格且先放在一边,假若真是爱的结合,什么毕业不毕业的,爱是一切;可是他爱这个六姑娘不爱呢?她使他心中不安,猜疑,绝谈不到爱。怎办呢?
不过,杨家的确是富!他心中另找到个女子:有学问,年龄相当,而且相爱,可是没有钱,假若有这么女士,他应当要谁呢?他不能决定。他必须得赶紧决定,不能这么耽搁着。要谁呢?他闭上了眼。还是得要六姑娘,自己的前途是一切,别的都是假的;有钱才能有前途!
这么决定了,他试着步儿想六姑娘的好处。不管她的学问,不管她的志愿,只拿她当个女人看,看她有什么好处。她长得不出色,可是也看得过眼,决不至于拿不出手去。况且富家的姑娘,见过阵式,她决不会象小家女儿那样到处露客(切)。她的态度,即使不惹人爱,也惹人怜:她是那么柔软,仿佛老需要人去扶持着,搂抱着。她必定能疯了似的爱她的丈夫,象块软皮糖似的,带着点甜味儿粘在他身上。他眼中看到了个将来的她,已经是文博士夫人的她:胖了一些;脸上的绿色褪净,而显出白润;穿上高跟鞋,身上也挺脱了好多;这样的一位太太,老和他手拉手的走着,老热烈的爱他,这也就够了。太太总是太太,还要怎样呢?况且一句话抄百宗,她必定能给他带来金钱与势力;好,就是这样办了!假若这件事有个缺点,就是缺少点恋爱的经过,他想。不过,这容易弥补。约她出来玩玩好了;即使她不肯出来,或是家中不许她出来,他还可以常常找她去;只要能多谈几回话儿,文博士总会把恋爱的事儿作得很满意的。这么着,他又细细的想了想,就什么也不缺了,既合了美国的标准,又适应了中国的环境;既得到了人,也得到了金钱与势力。他决定过两天还到杨宅去。
十三
是的,文博士急于要找个地位。可是,也不是怎么的,他打不起精神去催唐先生。他的心似乎都放在杨家了。落在爱情的网中?他自己不信能有这么回事。呕,不错,杨家的钱比地位还要紧;可是,头一次去拜访就输了九块多!按这么淌下去,淌到那儿才能摸到底儿呢?他几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子事了。寂寞,真的;他愿找个地方去玩玩。但是,这不是玩的时候;至少他应该一面找地方去玩,一面去帮助唐先生办那回事。打不起精神去找唐先生;是的,杨家的六姑娘确是象块软皮糖,粘在他的口中,仿佛是。只要他一想动作,就想找她去。不是恋爱,可又是什么呢?假若真是恋爱,他得多么看不起自己呢?就凭那么个六姑娘;不,不,绝不能是恋爱。文博士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捉住的。他有他的计划与心路……无论怎么说吧:他一心想再到杨家去。为爱情也好,为金钱也好,他觉得他必须再去,至不济那里也比别处好玩。杨家的人那种生活使他羡慕,使他感到些异样的趣味,仿佛即使他什么也得不到,而只能作了杨家的女婿,他也甘心。杨家的生活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是他渺茫的想到,假使把这种生活舒舒服服的交给他,他楞愿意牺牲他的理想也无所不可。这种生活有种诱惑力,使人软化,甘心的软化。这种生活正是一个洋状元所应当随手拾得的,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一切的享受,象忽然得到一床锦绣的被褥,即使穿着洋服躺下也极舒服,而且洋服与这锦被绝没有什冲突的地方。
他又上了杨宅。
这回杨老太太没大招呼他。有钱的寡妇,脾气和夏云似的那么善变,杨老太太的冷淡或和蔼是无法预测的。她生活在有钱的人中,但是金钱补不上她所缺欠的那点东西!所以她喜欢招待年轻的男客人,特别是在叫来“姑娘”们伺候着她的时候。“姑娘”们的言语行动使她微微的感到一些生趣,把心中那块石头稍微提起来一点,她觉到了轻松,几乎近于轻佻。可是,“姑娘”们走了以后,她心中那块石头又慢慢落下来,她疲倦,苦闷,仿佛生命连一点点意思也没有,以前是空的,现在是空的,将来还是空的。在这种时候,她特别的厌恶男人;以前她那个老丈夫给她留下的空虚与郁闷,使她讨厌一切男人。她愿意迷迷忽忽的躺着,可怜自己,而看谁也讨厌。她的脾气,在这时候,把她拿住,好象被个什么冤鬼给附下体来似的。
由唐先生所告诉他的,和他自己所能观察到的,文博士知道他第一须得到杨老太太的欢心;给她哄喜欢了,他才能有希望作杨家的女婿。这次,她是这么冷淡,他的心不由的凉了些。走好呢,还是僵不吃的在那儿坐着呢?他不能决定。这么走出去,似乎很难再找个台阶进这个门;不走,真僵得难过。杨家的男人,显然的没把他放在眼中,遇上他,只点一点头就走过去,仿佛是说:“对了,你伺候着老太太吧,没我们的事!”那些女人呢,除了杨老太太,似乎没有一个知道怎样招待他的,她们过来看看他,有的也问他一半句无聊的话,如是而已。
杨老太太陪客人坐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连句谦虚话儿也没说,文博士偷偷的叹了口气。
他刚想立起来——实在不能再坐下了——向大家告辞,六姑娘进来了。她今天穿上了高跟鞋,身上象是挺脱了一些,虽然腰还来回的摆动,可是高跟鞋不允许她东倒西歪的随风倒。假若她的腰挺脱了些,她的肩膀可是特别的活动,这个往上一端,那个往歪里一抬,很象电影上那些风流女郎,不正着身往前走,而把肩膀放在前面,斜着身往前企扈。她很精神:脸上大概擦了胭脂,至少是腮上显着红扑扑的,把那点绿色掩住;嘴唇抹得很红,可是依然很小,象个小红花蓇葖;眼放着点光,那点懒软的劲儿似乎都由脸上移到肩膀臂上去,可是肩膀与胳臂又非活动着不足以表示出这点绵软劲儿来,所以她显着懒软而精神,心中似乎十分高兴。文博士第一注意到,她今天比上次好看了许多。不错,她的那点红色是仗着点化妆品,可是她的姿态是自己的;这点姿态正是他所喜欢的:假若她是由看电影学来的,电影正是他心中的唯一的良好消遣,不,简直可以说是唯一的艺术。第二,他注意到她的高兴与精神。她为什么高兴?因为他来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正在这么窘的时候,得到一个喜欢他的人,而且是女人,他几乎想感激她。冲着她,他不能走。不管这是爱不是,不管她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他不能走。况且,假若不是为爱情,而是为金钱,他才来到杨家受这份儿罢,那么就把爱拿出一点来,赏给这个女人,也未必不可。把金钱埋在爱情的下面,不是更好看些么。更圆满些么?对,他等着看她怎么办了。他心中平静了好多,而且设法燃起一点儿爱火来。
她一闪似的就走到他的面前,临近了,她斜着身端起一个肩膀来,好似要请他吃个馒头,圆圆的肩头已离他的嘴部不很远了。他习惯的,伸出手来,她很大方的接过去握了握。屋中老一些的女人们把眼都睁圆了Qī。shū。ωǎng。,似乎是看着一幕不大正当而很有意思的新戏。
六姑娘的眼光从文博士的脸上扫过去,经过自己的肩头,象机关枪似的扫射了一圈;大家都急忙的低下头去。仿佛爽性为是和她们挑战,她向文博士说了句:“这里来吧!”说完,她在前引路,文博士紧跟在后边,一齐往外走。她的脊背与脖梗上表示出:这里,除了杨老太太,谁也大不过她自己去;文博士也看出这个来,所以心中很高兴。
她一边往东屋走,一边说,“这里清静,我自己的屋子!”
文博士想——按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