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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州郡长,方能被称为“使君”。而刘备虽身在徐州,却是被公孙瓒派为平原郡相。也正因为此,刘备自离开平原之后,一直以汉室宗亲自称,这“使君”二字,从上到下,尽皆从此避而不谈。
而赵云一开口就以这个称呼相称,无疑是提醒他虽在徐州为客,兵屯小沛拒曹,可在赵云眼中,他还是公孙瓒麾下之将,仍还是要听公孙瓒的将令。
“平原已定,末将奉白马将军将令,迎刘使君重归平原。”赵云的声音不怎么响,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到街道之上,每一个驻足而立的人耳中。
他丢了平原,领兵败逃,如今平原复得,再要他回去……且不说公孙瓒是否还会像之前那样待他亲厚有佳,这事一旦经由悠悠之口,他刘备又成了什么?
刘备展了展眉,却似早料到他会有此言,面色不改,连目光都不曾闪避,镇定自若。好像方才那如山倾海啸般的杀意从来不曾存在过,也全没注意到赵云看他的眼中再无半点昔日相见时的亲近之意,客气谦恭的言辞冷淡而疏远。
“备既应恭祖所请,驻兵于小沛抗曹,自当竭力而战。”刘备肃然向陶谦的方向微微一让,身子向外偏转了一个角度,面朝街道,提高了声音,义正言辞,“此为信义也。圣人有云,自古有死,无信不立。又岂能图一己之安,而行背义弃信之事?还望子龙致伯珪言,待曹兵一退,备必然亲至平原,为伯珪守西北之境,百死不辞!”
以信义为根本,平原安而小沛危,弃安居危,大义凛然,一番话说得一众看热闹的百姓中已经有那热血冲动的汉子高声喝起彩来。就连陶谦,即使心中担心这样会不会直接得罪了公孙瓒,也不禁露出几分感佩之色,向刘备连连拱手称谢。
宾主相宜,言谦辞恭的场面,却冷不防听到被女子清脆又突兀的笑声打断。却是才刚刚站起来的王妩在这个时候突然笑了场。
见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向她看来,有好奇,有义愤,甚至还有一些贪慕她姿容的放荡轻薄之人,已经开始对她指手画脚,上下品评。而陶谦和刘备的目光中,则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神色不虞。
只有赵云却知她心中所想。实际上,刘备的这个应对,他们早在来时的路上有所预料,只不过料不准的却是陶谦的态度而已。现在看到陶谦几乎同时和刘备露出极为相似的神态来,他绷紧的唇角也不由勾了起来。摇摇头,和王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王妩轻轻咳了一声,大大方方向刘陶两人露出一个笑脸。
“使君重信高义,令人钦佩。”王妩的声音也刻意提高了一些,令更多的人能听到,如珠玉入盘,脸上的笑容也明艳如霞。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使君所任,为我父麾下平原相。使君所领,为我父之幽州铁骑。岂不知我父与曹操结盟定约,共伐袁绍么?助徐抗曹,刘使君固然信义无双,却又何尝不是置我父于不信不义之地?”
刘备的脸色一下子极为难看。
谁不知道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场大战,盟约早毁,谈何不信不义?
可他手下的兵士,这城中那么多百姓,又何曾会关心这天下哪一家和哪一家何时何地打过一仗!就连陶谦,怕是这结盟之语既出自王妩之口,也要好好细思一番。王妩这分明是故意胡言,要讨回他从平原带出来的数千精兵!
当日平原城破,他几乎没怎么抵抗就率军退入徐州,为的就是能借战事保全这些兵力,为他所用。如今他大事未成,立足未稳,又如何能再这么轻易地就交回去?
王妩却不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考,只稍稍顿了一顿,目光在刘陶二人面上一扫,便续道:“妩乃女子之身,于礼不该抛头露面,妄谈兵势进退。然我父念及刘使君与子龙之间多有误会,恐子龙孤身前来,不足取信使君,反误了家父之意,令故友之间徒生间隙。但我兄如今正与袁绍残军对峙于太行山下,陈先生又为青州之事繁杂所累,田楷将军等更是随军而战,身负重任,实无能相托之人。不过好在两位与我父也算是相交数年的知交,妩执晚辈礼,此行亦为全父兄当世信义。如还有失礼之处,他日我父兄必备厚礼,向使君赔罪。”
刘备以信义为托,她便也以信义为题。
话中之意,为了取信于刘备,顾全他的面子,公孙瓒百战之中,只能让自己的女儿不顾女子矜持,出来送信。
若他还是驱着那数千从平原郡带出来兵士和曹操拼战,未免就落实了这据他人之兵为己有的名头了。
这话说得极为浅显,既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依附经史,分明就是故意说给那些不识字不知天下事的愚民所听!
相比刘备发青的脸色,陶谦的神色却犹疑不定起来,几经变幻。王妩此言,令他他愈发担忧自己是否会得罪了公孙瓒。
徐州本就兵弱,他的两个儿子又不是领兵之才。若是引得公孙瓒和曹操一同来攻,他可是如论如何,也无法抵挡的。而同时,他也立刻想到,既然公孙瓒和曹操结盟,那他是否可能借着和公孙瓒的交情,不战而退曹兵?
这两个神情五颜六色,唯有赵云的眉头越挑越高,微微低了下头,掩住几乎绷不住要往上翘的嘴角。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刘备身后的亲卫军中,也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句:“白马将军平了平原之乱,派人来迎我们回去探望老父妻儿!”
刘备猛地动容,平素里温润平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回头再人群中四下一扫。怎奈他们几人站在州府门前这许久,加之陶谦为一州之首,行事宽厚,他又素来以仁义示人,平日里见不到官模样的市井百姓对他们没什么惧色,还大多生出了好奇心,纷纷围了上来。这一眼望出去,只见人头挤挤,哪里还见得到方才那句话究竟出自何人之口?
而此时一直心虚地躲在人群中的张飞意识到了事态有变,大吼一声“住口”,一个箭步掠身向前,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寻着声音的来源,准确无比将那喊话的人拎出来掼到地上。
“刘使君这是何意?”赵云突然上前一步,挡住刘备找不到那喊话之人后,冷森森落在王妩身上的目光,沉声厉喝,“主公不愿破盟,只想保两军将士不白送性命,使君若还是不信我等所言,大可派人快马赶赴巨鹿,亲自求证主公。”
一百亲卫纷纷向外退开,近处的面面相觑,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而站在稍远一些的,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又有谁愿意背负战败而逃的名声,不曾辞别父母,不知妻儿安危,一声交代也没有地就流落四方?
主将要召他们回去!主将与曹军是盟军!接连的两个消息,好似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入湖面,涟漪如浪,平静不再。跟着刘备一同前来的百余名兵士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顿时骚乱起来。
上一次张飞向王妩借兵时,曾许诺处置跟随刘备偷袭剧县的兵士,现在又是突然知道刘备居然要他们去打自己的盟军!人人都盯着刘备,又看看被掼在地上之后就没了声息的那个兵士,再看看赵云脸上的厉色,和一身短褐,却长发一束,容貌娇美的王妩,脚下不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王妩挑了挑眉,决定干脆再加一把火。
她从赵云身后缓步走出来,向刘备和陶谦端端正正敛衽行礼:“刘使君素有鸿鹄之志,周公吐哺之德,仁德为怀,宽厚为名。我父只求不做那背盟忘约之人,不敢强求刘使君回平原。今日只要使君千金一诺,应我平原数千将士,不复抗曹,不白白丧命,也算妩此行,不辱使命。”
不抗曹,尚可与其他诸侯势力一争长短。刘备原也想如此顺势退让一步,逼王妩一逼,然而却不防这话被王妩先说了出来。
他若是答应,无疑是当着将士百姓的面承认了那数千将士确实为平原属兵,那日后赵云要是再说要收回这支兵,他又有何托词拒绝?但若不答应,这背盟望约,背信弃义的名头怕是下一刻就要落到他头上!
宽袖之下,紧握成拳的手掌控制不住地发抖。若还想要这支兵,除非……除非他跟着一同回平原!
莫说他离开平原时是战败而逃,此刻还有何面目回去?刘备自问素有识人之能,公孙瓒何许人也,他又岂能久居于下?
王妩给他的印象极深。上一次是在平原城下,那个明明已经累得随时能从马上栽下来的小女子,偏偏毫无形象地扯着嗓子,众目睽睽之下言辞如刀,逼得他在进退两难,不得不出兵卷入袁绍和公孙瓒之争中去,不得独善其身。
又是这个女子,先是不念张飞救援领军之情,在军营之中摆了张飞一道,而后又挟兵掐势,趁火打劫地令张飞不得不处置了随他一起偷袭剧县的领军副将。一个乱军先乱心之策,令他在军中的威势大受影响。
而今天,又是在众多人面前,和赵云两人一唱一和,单凭一句信义,就要逼他自弃经营了许久的数千兵马!
叫他怎能不恨!
王妩轻轻挑眉,心中大畅。
赵云是胸怀磊落的英雄男儿,心中纵然不忿,也是放于疆场之上较量,时局之间算谋,坦坦荡荡,还要考虑到立场的不同,时机的好坏,有所收放顾虑。
而她却是个小女子,不怕被人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哪怕有人说她不遵妇德,甚至牝鸡司晨,她都不管。她奈何不了郭嘉,算计不过郭嘉,还不能赶在郭嘉到来之前向刘备算一算新仇旧恨,讨一讨那几架守城弩的欠账么?
三千精兵,又是久居平原郡,熟悉城防的精兵,为何要白白便宜了刘备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还没和曹操正式开打,就白白出送了三千精兵,她可舍不得。
“曹孟德无功而贪徐州之地,备与恭祖,虽不比伯珪有同从一师的旧谊,亦不忍见徐州之地被曹军所侵,百姓失所,杀戮遍地!”刘备一字一顿,话里话外,听得陶谦心头微凛。
如刘备所言,公孙瓒与他有旧谊,若是这个时候抽回小沛之兵,仍由他独自面对曹军,岂不是重视与曹操之间的盟约高过和他的情谊?这可同样是轻义之举!
“这事好办!”
王妩一脸“正中下怀”的神情令刘备心中一跳,本就长得略高的眉骨更是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眉梢眼角隐隐渗出几分杀机。
若是她下一句话是要说项陶谦与曹操化敌为友,那他便立刻提议由她这个白马将军之女为使,出赴曹营。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战,他就不信王妩还能有这胆子入曹营!若不敢,谁还敢说两家为盟。
王妩目光往四周一扫,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又恰恰让一旁的陶谦也能听得到:“妩此次离开冀州时,恰逢曹公遣使来我父帐中,相约一同赴长安奉迎天子,清肃朝纲。我父念及使君一向自称汉室宗亲……”
说到这里,她刻意顿了一顿,刘备纵然城府再深,想起方才在街头听到的那些话,也不禁怒极。偏偏王妩这句话里透出来的消息令他根本无暇,也无心去深究这一点,滔天怒色只眼中一闪而过,转眼就被震惊所遮蔽。
奉迎天子!
他当然清楚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天下归汉,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仁德之名,足以服众,若是能得见天子……
刘备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起来。讨黄巾,伐董卓,征战多年,几多凶险,可他从没有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