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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也只有宰相自己知道,身居高位,若是没有点拿得起放得下的肚量,只怕是生死几遭亦不自知。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气死。
历世以来,他能有如今的成就,城府之深,喜怒不辨,也早就成了习惯了。
现如今,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王妩还能激出他几分真性情来。毕竟,只有在王妩面前,他才不是曹操。
曹操的自嘲只短短一瞬,眨眼间,便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野心勃勃的枭雄,顿时目光如刃,气势如岳:“前事莫提,来日方长。事到如今,你总该信我才是。我要借你们的婚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给句话,嫁不嫁?”
“嫁!”
***
十里连营,尽带红绸,满城成妆。
然而青州城门巡防兵戈林立,步哨身姿如松,骏马飞腾如龙,秩序井然,一如往常。
除了……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严严实实地覆在黑纱下,缓缓驰到城门口。面对曹军都面不改色的守卫兵士却是骤然慌乱了起来。
马车驶入城门后不久,昨日才回到青州城的范成随后扯过一匹马,飞身上马,却不敢大声策马,只用力顶了马腹,一骑绝尘,火烧屁股似的,直向军营奔去。
城内的军营之中,赵云披坚执锐,坐于中军帐中,一道又一道军令如流水般由快马传递出去。
“令,城北内城护军出城,迎幽州前来贺仪的主将亲卫,于城外摆酒,为我幽州部将设宴洗尘。”
“令,城南骑兵先锋三千,袭袁术粮道,一击即退,不可等到他驻兵设帐。”
“令,各营巡哨遣斥候,十步一岗,探曹营。”
“令……”
“好了好了,”一直坐于军案左侧不出声的陈匡终于看不下去了,寻了个空,长身一把按住赵云手上的调兵虎符,“亲迎将至,六礼将成,子龙你等了那么久才得以娶得阿妩,现在正该好好留在郡府才是!刀兵不详,这军营兵事今日便由我来操持一日也不妨,你若是还不放心,大可让张燕过来一起看着!”
“先生……”赵云耳后微红,下意识手指运劲,两指长的令箭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报——赵哥……”
陈匡发现自己居然在和赵云比力气,不由失笑着赶紧放手,正要再说笑几句,就被几乎是从马上直接滚进来的范成打断。
只过了一会儿,整个军营,上下将士,便看到自家孤身入敌营犹自镇定淡然的赵大将军飞快地冲出军帐。
慌张得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
王妩刚刚穿上这个时代独有的玄色嫁衣,生丝质地的衣裳,如同一团优雅肃穆的水墨,镶染着灵动繁复的大红镶边,红黑交加,少了些许后世婚礼的喜庆,却是华绣内敛,端凝自成。
王妩侧了侧脸,花钿剔透,梳珥凝萃,在模糊不清的铜镜里,映着窗外的阳光,都化成了点点虚影。几缕碎发,悄然散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门外的院子里传来马车行近的声响。
如今,还有何人能在青州郡府中驭车而行?
王妩心中警觉,慢慢站起身来,手指扣住袖下臂弩的机簧,缓缓将半掩的窗棱推高。
窗外,一架通体漆黑的马车在十人一队的郡府守卫簇拥下越行越近,直到距离王妩屋外不足十步之距,方才停下。
领头的什长透过窗棱看到王妩,脚步微微顿了一顿,似有犹疑,却又立刻垂下视线,右手向后慢慢挥了挥。
一时间,所有守卫如同随着阳光移动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向院子外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人头戴帷帽,从马车后走了出来。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拨开垂在帷帽上重重黑纱,露出一副几乎和王妩一模一样的柳眉菱唇。
刘夫人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红。但许是这一路的跋涉实在太长,她早就将看到女儿时的场景想过了无数遍,也哭过了无数遍,真的到了眼前,眼泪却反倒落不下来了。
再前行两步,跨进门槛,刘夫人走到王妩面前,看着数年不见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女儿,轻语如叹息:“我的阿妩要嫁人了,阿母怎能不来看一看?”
“阿母……”
看着那一双如山轻眉之间难掩的疲色,看着那帷帽黑纱上粗粝的风沙尘土,以及那一落到自己身上,便混杂了骄傲欣慰,又悲惋心痛的目光……
刘夫人下嫁公孙瓒前,是真真正正,养在深闺的传统女子,嫁了公孙瓒后,亦是一步不曾离开过幽州北地。今次若非是为了王妩,怕是终她一生,都不会一人坐了马车行那么远的路……
王妩不由眼眶发胀,一声从未叫出口过的“阿母”竟一下子带了几分哽噎。
她不是真正的公孙妩,可对于刘夫人而言,王妩从来就是她那个胆大妄为,倔强好强得令她心疼的小女儿。
“穿了这身衣裳,这发就不该这么挽了。”刘夫人将帷帽挂到门侧的木架上,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手,回身把王妩按到妆案前坐下。卸下发钗珠华,重新打散头发。
王妩有些不安地回头:“阿母,郡府里已经请了人操持今晚的婚仪,阿母长途而来,还是休息……额……”
话没说完,额上微微一凉,却是被刘夫人用簪花轻敲了一下:“新妇禁多言。”
王妩的头发看似如瀑如绸,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在军中束发束多了的关系,发根处极不服帖,尤其是额角鬓边的碎发,平日里不怎么扎眼,可到了这需要挽发如云的时候,就变得极为恼人。
上一回她扮作女乐混进高密酒宴时,天知道她往两鬓抹了多少水才把碎发贴平……
但这些碎发在刘夫人手里却变得听话极了,一缕一缕地在指间穿梭,缠到耳后的长发上,绕成一股,如丝萝附藤,一并挽了上去。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棱直射进来,落在铜镜上,亮得晃眼。王妩心绪烦乱,她根本就不知道等刘夫人问起公孙瓒两父子,她该如何作答。
刘夫人用双股钗将最后一股头发固定住,忽地柔声说了一句:“我既然来了,你父亲那里,自有我来担待。”
“啊?”一提到公孙瓒,王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回头。
难得看到王妩怔怔的模样,刘夫人好笑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我虽是个妇人,不懂别的,还能不知道你父亲的性子么?”
先许辽东,后结曹操,以公孙瓒刚毅自负的性子,又怎么会同意将自己这个独生女儿下嫁麾下部将?
刘夫人在来的路上还一直诧异,待到进到城门,听闻公孙瓒旧伤复发,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
“这样也好,你父亲征战多年,也是到了卸甲的时候,而你兄长又是自小性子急躁,兵凶战危,他不领兵也好,只是你……”
王妩一听刘夫人这话锋不对,言下之意,竟是字字暗指赵云□□掠兵,将强欺主,连忙打断道:“阿母!子龙领军夺青州是奉父亲的将令,踞青州而不归是我的意思,掌骑兵则是由于父兄新败,他素重恩义,性情仁厚,绝不是……”
“我知道。”听王妩句句维护,刘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能自己穿上这身衣裳,自然是愿意与他为妻的。只是……”
只是,远嫁辽东也好,结姻曹操也罢,只要公孙瓒还是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只要有幽州铁骑的威慑,王妩所嫁之人就不敢慢待了她。
这也是公孙瓒几番许嫁,明明是要用王妩作为结盟之缔约,刘夫人也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反对之言的原因。
公孙瓒关心的是他的女儿能给他带来多少荣耀,多少战机,而刘夫人在意的却是女儿会不会过得好。
王妩明白刘夫人的担心,也很感激她的担心,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宽慰这个不辞辛劳,日夜赶路而来的母亲。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可战乱之年,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再见何期?
王妩不由默然。
就在这个时候,刘夫人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
王妩心中一动,紧跟着抬目望去。不知何时,赵云悄然站在刘夫人乘坐的马车旁,枪一般笔挺的身姿被马车的阴影掩去一半。稍稍西沉的阳光正照出他肩头的轮廓,从屋里看去,白衣金染,一肩擎天,英伟耀眼,不似凡人。
刘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府邸后院,本就是女眷闺阁之所,平日里他也是这样说进就进么?”
“阿母,子龙一贯守礼……”听刘夫人语气不善,王妩正想替赵云圆个场面,可说到“一贯守礼”,不知怎地,脸上不由有些发烫,“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来见阿母的……”
实际上,赵云刻意逆光而立,选了一个房内稍有动静他就能注意到,却又被光线照得看不清房内情形的位置。王妩心里还有些可惜,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赵云见到她穿上这一身嫁衣,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女为悦己者容。
刘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在王妩额角点了点,转身放下支起的窗棱,再肃然警告女儿一句:“梳妆好了,就留在房中,不到婚仪,不许出来。”
就着王妩梳妆的水,刘夫人重新梳了发髻,才开门出去。
她和公孙瓒的部将接触得并不多,之前见过赵云,还是数年之前,赵云将王妩送回时那遥遥一礼。和公孙瓒麾下任何一名普通的白马义从一样,锋锐如刀,一往无前。
而现在,依旧是白衣白马,却如山岳峙立,不似公孙瓒那般尽力张扬,狠勇骁锐,但那一身历经战场才有的杀伐血气,自然而然地彰显着男儿沙场拼杀的痕迹。
刘夫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公孙一氏今后便交托于将军了。”
是公孙一氏,而非她女儿公孙氏。来时或许还心存犹疑,但到了这时候,刘夫人心里很清楚,自她进城门,入郡府,不曾停歇,也不过是为王妩重新挽个发的功夫,身在军营的赵云已然得到消息直接赶了过来,而公孙瓒父子却人踪不现。人心威望至此,公孙一门上下,自然也只能“交托”给赵云了。
赵云自然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公孙瓒虽容不得他,但不可否认,他当初带了寥寥数十人,在不想投靠袁绍的情况下,公孙瓒是最好的选择,更别提还能跟陈匡习古今,研兵阵。若是没有公孙瓒,他赵云纵有一身武艺,也未必能有如今。
也正是因为赵云一直都记着这一点,山林狙杀之后,他对公孙瓒有不解,有失望,有怨愤,甚至若非王妩,他定转身求去,直到另寻明主,领他人之兵,再回青幽两地。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起过半点杀念。
恩怨难数,忠义难清,更有情丝千结,最后俱化作谦恭一礼:“诺。”
将刘夫人让过身前,赵云悄然回头。
阳光如洒,玄黑的嫁衣似有流光遍布,佳人如画。
婚仪始于昏。
青庐帐起于西南,毡席于庐前待展。两个时辰后,黄昏时分,新妇入庐。
王妩和赵云对席而坐,同牢合卺,用匏瓜盛的酒汁蕴了特有的苦涩,喝得王妩直皱眉头,然而放下充作酒盏的匏瓜,却看到赵云早一步饮尽了酒,正望着她笑。
换下白衣,赵云原本就清朗英挺的面容在一身玄黑之下更多了几分锋锐俊逸,玉冠广袖,真真正正的剑眉星目。
“笑什么?”看着眼前那张杀伤力极大的脸,王妩的嘴角也不知不觉翘起来,“这酒都苦死了,很好喝么?”
同甘共苦,又怎会不好喝?
赵云认真地点头,油灯的光线柔和而温暖,在他脸上投出层次分明的暗影。
“哈!”看着一点光亮随着他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