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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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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偏偏在过年的时候来 捣乱,贼秃子!”每逢她骂到满宫满调的时候,父亲便过来,笑着问问:“姐姐,我帮 帮您吧!”

“你?”姑母打量着他,好象向来不曾相识似的。“你不想想就说话!你想想,你 会干什么?”

父亲含笑想了想,而后象与佐领或参领告辞那样,倒退着走出来。

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儿,响成一片。赶到花 炮与剁饺子馅的声响汇合起来,就有如万马奔腾,狂潮怒吼。在这一片声响之上,忽然 这里,忽然那里,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讨债的人敲着门环,啪啪啪啪,象一下子就连门 带门环一齐敲碎,惊心动魄,人人肉跳心惊,连最顽强的大狗也颤抖不已,不敢轻易出 声。这种声音引起多少低卑的央求,或你死我活的吵闹,夹杂着妇女与孩子们的哭叫。 一些既要脸面,又无办法的男人们,为躲避这种声音,便在这诸神下界、祥云缭绕的夜 晚,偷偷地去到城根或城外,默默地结束了这一生。

父亲独自包着素馅的饺子。他相当紧张。除夕要包素馅饺子是我家的传统,既为供佛,也省猪肉。供佛的作品必须精巧,要个儿姣小,而且在边缘上捏出花儿来,美观而 结实——把饺子煮破了是不吉祥的。他越紧张,饺子越不听话,有的形似小船,有的象 小老鼠,有的不管多么用力也还张着嘴。

除了技术不高,这恐怕也与“心不在焉”有点关系。他心中惦念着大女儿。他虽自 己也是寅吃卯粮,可是的确知道这个事实,因而不敢不算计每一个钱的用途,免得在三 节叫债主子敲碎门环子。而正翁夫妇与多甫呢,却以为赊到如白拣,绝对不考虑怎么还 债。若是有人愿意把北海的白塔赊给他们,他们也毫不迟疑地接受。他想不明白,他们 有什么妙策闯过年关,也就极不放心自己的大女儿。

母亲被邻近的一阵敲门巨响惊醒。她并没有睡实在了,心中也七上八下地惦记着大 女儿。可是,她打不起精神来和父亲谈论此事,只说了声:你也睡吧!

除夕守岁,彻夜不眠,是多少辈子所必遵守的老规矩。父亲对母亲的建议感到惊异。

他嗯了一声,照旧包饺子,并且找了个小钱,擦干净,放在一个饺子里,以便测验谁的 运气好——得到这个饺子的,若不误把小钱吞下去,便会终年顺利!他决定要守岁,叫 油灯、小铁炉、佛前的香火,都通宵不断。他有了老儿子,有了指望,必须叫灯火都旺 旺的,气象峥嵘,吉祥如意!他还去把大绿瓦盆搬进来,以便储存脏水,过了“破五” ①再往外倒。在又包了一个象老鼠的饺子之后,他拿起皇历,看清楚财神、喜神的方位, 以便明天清早出了屋门便面对着他们走。他又高兴起来,以为只要自己省吃俭用,再加 上神佛的保佑,就必定会一顺百顺,四季平安!

夜半,街上的花炮更多起来,铺户开始祭神。父亲又笑了。他不大晓得云南是在东边,还是在北边,更不知道英国是紧邻着美国呢,还是离云南不远。只要听到北京有花 炮咚咚地响着,他便觉得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二姐撅着嘴进来,手上捧着两块重阳花糕,泪在眼圈儿里。她并不恼帮了姑母这么 好几天,连点压岁钱也没得到。可是,接到两块由重阳放到除夕的古老的花糕,她冒了 火!

她刚要往地上扔,就被父亲拦住。“那不好,二妞!”父亲接过来那两块古色古香 的点心,放在桌上。“二妞,别哭,别哭!那不吉祥!”二姐忍住了泪。

父亲掏出几百钱来,交给二姐:“等小李过来,买点糖豆什么的,当作杂拌吧!” 他知道小李今夜必定卖到天发亮,许多买不起正规杂拌儿的孩子都在等着他。

不大会儿,小李果然过来了。二姐刚要往外走,姑母开开了屋门:“二妞,刚才, 刚才我给你的……喂了狗吧!来,过来!”她塞到二姐手中一张新红钱票,然后口邦的 一声关上了门。二姐出去,买了些糖豆大酸枣儿,和两串冰糖葫芦。回来,先问姑母: “姑姑,您不吃一串葫芦吗?白海棠的!”姑母回答了声:“睡觉喽!明年见!”

父亲看出来,若是叫姑母这么结束了今年,大概明年的一开头准会顺利不了。他赶 紧走过去,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问:“姐姐!不跟我、二妞,玩会儿牌吗?”

“你们存多少钱哪?”姑母问。

“赌铁蚕豆的!”

姑母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一阵,叱的一声,吹灭了灯!

父亲回来,低声地说:我把她招笑了,大概明天不至于闹翻了天啦!

父女二人一边儿吃着糖豆儿,一边儿闲谈。

“大年初六,得接大姐回来。”二姐说。

“对!”

“给她什么吃呢?公公婆婆挑着样儿吃,大姐可什么也吃不着!”

父亲没出声。他真愿意给大女儿弄些好吃的,可是……“小弟弟满月,又得……” 二姐也不愿往下说了。

父亲本想既节约又快乐地度过除夕,可是无论怎样也快乐不起来了。他不敢怀疑大 清朝的一统江山能否亿万斯年。可是,即使大清皇帝能够永远稳坐金銮宝殿,他的儿子 能够补上缺,也当上旗兵,又怎么样呢?生儿子是最大的喜事,可是也会变成最发愁的 事!

“小弟弟长大了啊,”二姐口中含着个铁蚕豆,想说几句漂亮的话,叫父亲高兴起来。“至小也得来个骁骑校,五品顶戴,跟大姐夫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父亲并没高兴起来。

“要不,就叫他念多多的书,去赶考,中个进士!”

“谁供给得起呢?”父亲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干脆,叫他去学手艺!跟福海 二哥似的!”二姐自己也纳闷,今天晚上为什么想起这么多主意,或者是糖豆与铁蚕豆 发生了什么作用。

“咱们旗人,但分①能够不学手艺,就不学!”父女一直谈到早晨三点,始终没给 小弟弟想出出路来。二姐把糖葫芦吃罢,一歪,便睡着了。父亲把一副缺了一张“虎头” 的骨牌②找出来,独自给老儿子算命。初一,头一个来拜年的自然是福海二哥。他刚刚 磕完头,父亲就提出给我办满月的困难。二哥出了个不轻易出的主意:“您拜年去的时 候,就手儿辞一辞吧!”

父亲坐在炕沿上,捧着一杯茶,好大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二哥出的是好主意。

可是,那么办实在对不起老儿子!一个增光耀祖的儿子,怎可以没办过满月呢?

“您看,就是挨家挨户去辞,也总还有拦不住的。咱们旗人喜欢这一套!”二哥笑 了笑。“不过,那可就好办了。反正咱们先说了不办满月,那么,非来不可的就没话可 说了;咱们清茶恭候,他们也挑不了眼!”

“那也不能清茶恭候!”父亲皱着眉头儿说。

“就是说!好歹地弄点东西吃吃,他们不能挑剔,咱们也总算给小弟弟办了满月!”

父亲连连点头,脸上有了笑容:“对!对!老二,你说的对!”倒仿佛好歹地弄点 东西吃吃,就不用花一个钱似的。“二妞,拿套裤!老二,走!我也拜年去!”

“您忙什么呀?”

“早点告诉了亲友,心里踏实!”

二姐找出父亲的那条枣红缎子套裤。套裤比二姐大着两岁,可并不显着太旧,因为 只在拜年与贺喜时才穿用。初六,大姐回来了,我们并没有给她到便宜坊叫个什锦火锅 或苏式盒子。母亲的眼睛总跟着大姐,仿佛既看不够她,又对不起她。大姐说出心腹话 来:“奶奶,别老看着我,我不争吃什么!只要能够好好地睡睡觉,歇歇我的腿,我就 念佛!”说的时候,她的嘴唇有点颤动,可不敢落泪,她不愿为倾泻自己的委屈而在娘 家哭哭啼啼,冲散新春的吉祥气儿。到初九,她便回了婆家。走到一阵风刮来的时候, 才落了两点泪,好归罪于沙土迷了她的眼睛。

姑母从初六起就到各处去玩牌,并且颇为顺利,赢了好几次。因此,我们的新年在 物质上虽然贫乏,可是精神上颇为焕发。在元宵节晚上,她居然主动地带着二姐去看灯, 并且到后门①西边的城隍庙观赏五官往外冒火的火判儿。她这几天似乎颇重视二姐,大 概是因为二姐在除夕没有拒绝两块古老花糕的赏赐。那可能是一种试探,看看二姐到底 是否真老实,真听话。假若二姐拒绝了,那便是表示不承认姑母在这个院子里的霸权, 一定会受到惩罚。

我们屋里,连汤圆也没买一个。我们必须节约,好在我满月的那天招待拦而拦不住 的亲友。

到了那天,果然来了几位贺喜的人。头一位是多甫大姐夫。他的脸瘦了一些,因为 从初一到十九,他忙得几乎没法儿形容。他逛遍所有的庙会。在初二,他到财神庙借了 元宝,并且确信自己十分虔诚,今年必能发点财。在白云观,他用铜钱打了桥洞里坐着 的老道,并且用小棍儿敲了敲放生的老猪的脊背,看它会叫唤不会。在厂甸,他买了风 筝与大串的山里红。在大钟寺,他喝了豆汁,还参加了没白没票的抓彩,得回手指甲大 小的一块芝麻糖。各庙会中的练把式的、说相声的、唱竹板书的、变戏法儿的……都得 到他的赏钱,被艺人们称为财神爷。只在白云观外的跑马场上,他没有一显身手,因为 他既没有骏马,即使有骏马他也不会骑。他可是在入城之际,雇了一匹大黑驴,项挂铜 铃,跑的相当快,博得游人的喝彩。他非常得意,乃至一失神,黑驴落荒而逃,把他留 在沙土窝儿里。

在十四、十五、十六,他连着三晚上去看东单西四鼓楼前的纱灯、牛角 灯、冰灯、麦芽龙灯;并赶到内务府大臣的门外,去欣赏燃放花盒,把洋绉马褂上烧了 个窟窿。

他来贺喜,主要地是为向一切人等汇报游玩的心得,传播知识。他跟我母亲、二姐 讲说,她们都搭不上茬儿。所以,他只好过来启发我:小弟弟,快快地长大,我带你玩 去!

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

父亲几次要问多甫,怎么闯过了年关,可是话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一来二去,倒由 多甫自己说出来:把房契押了出去,所以过了个肥年。父亲听了,不住地皱眉。在父亲 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们看来,自己必须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远住在 北京。

因作官而发了点财的人呢,“吃瓦片”①是最稳当可靠的。以正翁与多甫的收入 来说,若是能够勤俭持家,早就应该有了几处小房,月月取租钱。可是,他们把房契押 了出去!多甫看父亲皱眉,不能不稍加解释:您放心,没错儿,押出去房契,可不就是 卖房!俸银一下来,就把它拿回来!

“那好!好!”父亲口中这么说,心中可十分怀疑他们能否再看到自己的房契。

多甫见话不投机,而且看出并没有吃一顿酒席的希望,就三晃两晃不见了。

大舅妈又犯喘,福海二哥去上班,只有大舅来坐了一会儿。大家十分恳切地留他吃饭,他坚决不肯。可是,他来贺喜到底发生了点作用。姑母看到这样清锅冷灶,早想发 脾气,可是大舅以参领的身分,到她屋中拜访,她又有了笑容。大舅走后,她质问父亲: 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三两五两银子,我还拿得出来!这么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话呀! 父亲只搭讪着嘻嘻了一阵,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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