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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摆摆手,随着元寿向亭内走去。走进亭内,我和元寿正要就俯身请安,梁公公却将我们一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这才意识到亭子里一片寂静,忙屏了呼吸小心喘气。再抬头一看,却见康熙爷正和四阿哥对弈,二人坐得笔直,都是紧紧盯着棋盘,锁眉沉思。
元寿拉着我过去,康熙微微抬起头来,冲我们点了点头。我默默走到四阿哥身旁,元寿则站到了康熙边上。我抬头略略看了看那棋盘,黑子百子密密交错成一团。康熙捻着一颗黑子,久久没有下落,四阿哥紧抿着嘴角,手指不自觉的轻敲桌面。
“啪”的一声,康熙落了子,四阿哥微皱眉头,也拿了颗白子,凝神思考。元寿紧盯着棋盘,我却因不通棋理,觉着无趣的很,目光不自觉地就飘开来去。四阿哥思虑良久才放下棋子,微微一笑抬头,脸色却骤然一变。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康熙微微垂下头,闭着眼睛,竟似睡了过去一般。我不由得一惊,元寿伸手想要碰醒康熙,却被四阿哥拦住。一时间亭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动弹一下。四阿哥侧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复杂,缓缓伸手拿起刚才下落的那颗棋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康熙睁开眼来,神色有一些迷惘,四阿哥仍似又沉思片刻,不动声色地又将那棋子落在原处,元寿在一旁说:“阿玛下得好棋。”
康熙看了看元寿,又扫了眼棋局,微微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倒伶俐。”说罢起身,竟无再下棋之意,只道:“朕是累了。”四阿哥也忙起身,元寿却仍是看着棋局若有所思。
“学到些什么没?”康熙拍了拍元寿的肩膀。元寿道:“皇玛法,您何日再赏孙儿一局?”
康熙哈哈一笑说:“你倒是自己说说,这些日子输给朕多少局?”
元寿脸微微发红,但仍仰了仰头道:“孙儿输了一十八局。但皇玛法若不再赐棋局,又岂会知道孙儿何时能赢了您呢?”
四阿哥听了,皱皱眉哼声道:“小小年纪,学艺不精,口气不小,心气倒高。”
康熙抬了抬手拦住四阿哥的话头:“要的就是这份心气。你这小模样,不似你阿玛作风沉稳持重,倒和你十四叔年轻时一般神气。”
听康熙如此说来,我心倏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四阿哥,他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即使看向我的眼神,也是一如平常。
“上次老十四回京,咱们父子却是忙得连坐下下一盘棋的功夫都没有,”康熙转向四阿哥,若有所思道:“也不知你们哥俩,如今谁技高一筹。”
“待十四弟凯旋,儿臣和他在皇父面前一较高低可好?”四阿哥笑答。
“怕是到时候不加上这个小家伙他可不应呢。”康熙忽然冲我笑道:“元寿,可告知你额娘在宫中这些时日有何长进?”
元寿吐吐舌头道:“皇玛法,我和额娘才说了几句便被您叫来了。”
康熙瞪眼,点了点元寿道:“耽误你和额娘团聚,竟是你皇玛法的不是了?”
不待元寿回答,他转向我温声道:“也罢,老四媳妇,改日再宣你进宫陪朕说说话儿。今儿不早了,你们一家也别守在这儿了,在园子里转转。”
四阿哥谢了恩,我也跟着俯下身去。
四阿哥负手走在前面,我拉着元寿问长问短。小半个时辰过去,元寿突然悄悄指了指四阿哥,我才发现他竟是一句话未说。
“四爷。”我停住脚步叫道。四阿哥回首,脸色微青。
“陪皇上下棋,累了?”我故作轻松道。
“你们母子好好说话便是。”四阿哥微微侧过身子,让我看不清他脸色如何。我心知是刚才康熙的一番言语,挑动了他两重心事。
可我此时劝不得他,微一沉吟,装作不经意般提起刚才话头:“元寿,皇玛法最近身体可好?”
元寿瞥了瞥四阿哥,只见他阿玛又是向前缓步走去,便和我说道:“他老人家只是比前容易犯困,别的倒都还好。”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道:“额娘,十三叔前几日进宫来了。”
四阿哥骤然停住脚步,回身上前问道:“你见到他了?”
元寿被四阿哥的举动惊了一下,随即道:“回阿玛,前日我去给皇玛法请安,进门时遇见一位从未见过的叔叔,我见他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就问了梁总管,他悄悄告诉我那便是十三叔,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四阿哥默立半晌,竟是无语。我见他这样,知他也和我一般心思,正暗自忖度康熙的心思和十三的境遇。元寿打量我俩神色,似懂非懂,又不敢问,也静了下来。
好半天,四阿哥清咳一声,似是下了决心般,沉声问道:“这些日子皇玛法可常提起你十四叔?”
元寿见他阿玛严肃,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回阿玛,常提起。皇玛法听说我和十四叔学过骑术,还细细问了经过呢。他说我和十四叔亲近,那好的很。”
四阿哥听罢,木然转身,抬起脚,竟好似沉重得迈不开步去。我冲元寿摆了摆手,追上去低声道:“四爷,我信你。”
四阿哥身形一顿,侧头看我,眼中阴晴不定,竟似自嘲一笑,道:“你凭什么信我?”
“没有不信的理由。”我笑笑。
四阿哥冷冷笑出声来,不再理我,脚下一刻不停,向园门口走去。
秋去冬来,随着天气愈凉,我的心情也随着四阿哥越来越沉重。十月时,西北战事渐平,朝野上下关于储君的议论又纷纷杂杂的传开来去。四阿哥常侍康熙身边,虽是面上不动声色,我却知他心中焦躁与日俱增。
康熙帝在最后的日子里,并未像外界表现出一个老人的衰弱。康熙六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寒风凛冽中,皇上兴致勃勃地驾临南苑行猎。
我随那拉氏住在圆明园,隆冬时节,园中一片萧瑟。久已未见桑桑,我心中的猜疑困惑并无人可说可解。夜半时分,我和四阿哥常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而默默无语。
十一月七日,康熙偶染风寒,移驾畅春园静养,停止一切朝会,命雍亲王前往天坛,准备代其行十五日时的冬至祭天礼。
圆明园中平静无澜,那拉氏如往年般带着众人准备冬至。四阿哥已在斋所,畅春园传来皇上身子已是日渐康复。
十一月十三日。我起了个早,陪那拉氏整理府上各项开支,直忙到晌午,那拉氏微有倦意,我们一同用了饭,正要各自回去休息,却见四阿哥身旁的长随风风火火的走进屋来,急匆匆地行了个礼道:“事情紧急,请福晋恕奴才无状。万岁爷今晨病势突沉,急召王爷入园。王爷已去过园子,现今大概在回来的路上,请福晋做好准备。”
那拉氏一惊,随即面色恢复如常,缓声问:“万岁爷的身子如何了?”
“回福晋的话,奴才直接赶回来,也不知晓。”
那拉氏点头道:“知道了。”那长随行了礼退下。那拉氏站起身来,稍一沉吟向我说道:“衡儿,你去便是。”
等了小半个时辰,四阿哥方至,一副风尘仆仆模样。小凡服侍他脱了大衣,我示意她出去,亲自端了茶过去。
四阿哥坐到桌旁,也不看我,接过那茶杯,竟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啪”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手搁在扶手上,微微发抖。我大惊,随即顺了下气问道:“皇上不好了?”
四阿哥抬头,目光倏地看向我,我已难掩惊诧之情,过去握住他的手。他手上的凉意好似传到了我心里,可那颤抖却是渐渐地止住了。
“我不能多耽搁,随后还要再入园子问安。”四阿哥站起身来,“只是回来换了朝服。”
四阿哥生性精细,虽是去斋所,随身衣服带的也是全之又全,何用赶回府里来换?我心跳加快,点头出去准备。
再回来时,但见房门紧闭,我摆手召来守在门外的人,吩咐几句退了回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进房间。
四阿哥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不再有一丝异样。我默默过去帮他换好衣服,偶尔间碰到他双手,还是冰凉一片。扣好最后一个扣子,我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胸前轻声说道:“总会如愿。”
四阿哥手拂过我的头发,似是安慰般柔声说:“等我回来。”
我抬眼看他,他居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只是此时看起来奇怪的很。我也一笑,送他出门。
当晚,一队官兵突至,奉命守在圆明园门口,禁止任何人进出,整个园子的人都闹不清楚发生何事,渡过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消息传来,康熙帝驾崩,理藩院尚书隆科多宣布遗诏,皇四子雍亲王继承大统。大行皇帝的遗体被连夜运回大内。嗣皇帝已在隆科多的护佑下提前驰回紫禁城,以哭临大行皇帝梓宫。皇城九门紧闭,隆科多亲守朝阙,非有旨令即亲王也不许入内,一直到二十日国丧。
我伴着那拉氏,在圆明园捱了那难熬的七日。二十日,皇四子胤禛即位,免百官朝贺,诏告天下,年号雍正。
二十一日清晨,我和那拉氏入城。
浓浓的晨雾中,街道上一片寂静,我坐在马车上,只听得到滚滚车轮之声和周围护卫整齐的跑步声,心中没由来的焦躁,不算长的一段路,却似走了很久。
马车突然停住,我掀开帘子向外望去,重重宫殿在这阴沉的早晨竟显得有一丝诡异。我默默放下帘子,听着车轮之声又复响起,随着车队缓缓走入这将伴我度过以后生活的地方。
国丧期间,宫里满是刺目的白色,陌生的宫女太监在低着头在廊下穿梭,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因宫中各殿还皆是一片混乱,我便暂住在永和宫偏殿。差人请示那拉氏,回话说德妃身子欠安,免了我们的进安。于是我吩咐小凡整理行装,自己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见了管事的人,细问这几日宫中情况,一番折腾后,已是过了晌午。
刚要随便传些东西来用,却有一位陌生的太监过来通传:“衡主子,皇上传您去东暖阁觐见。”我只得随便梳洗了一下,随他出去。
软骄停在东暖阁前,小凡扶我下来,看着那肃穆的宫殿,我的心有一丝恍然。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迎了上来赔笑道:“衡主子,皇上说您来了直接进去便是,不必再通传。”
我迈进屋去,里面一片寂静。我四处望望,四阿哥——不,如今是皇上了——倚着塌上软垫,竟然沉沉入眠。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塌旁。天气昏暗,屋里并未点灯,胤禛脸上有薄薄一层阴影,我默默看了他一会,起身在一旁找到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
胤禛却是倏地惊醒,见是我,神色才柔和下来,放下毯子,坐起身来。
“四爷,”我叫出口来方觉不对,忙改道,“……皇上。”
“到朕身边来坐。”他见我呆呆的样子,笑着说。我听到“朕”字,又是微微一愣,胤禛有所觉察,复又说道:“衡儿,到我身边来坐。”
我依言过去,胤禛揽我入怀,在我脸上亲了又亲,我们相拥良久,都觉恍若隔世。
“今儿早上才到,累不累?”他拉着我的手问。
“我有什么累,倒是你,这些日怕是连觉也没空睡吧。”我看着他那明显的黑眼圈皱眉道。
“没有空睡,总是比无法入睡好些,是不是?”胤禛嘴角挂上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低下头,本有千言万语,见了他一切却都变成无需多言。
胤禛又问:“用了午膳没有?”
我摇头道:“没有,我陪皇上一起用?”
“朕留了十三弟,你们也多年未见,想不想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