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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慧真乖。”阿爸摸了摸我的头。
在台北唸大学以及工作时,常会走在闹区的街道上。
偶尔我会突然回头,似乎我的潜意识里期待着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爸。
但每次回头总是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见阿爸的身影。
“阿爸,这里的路比较窄,你要小心跟好。阿爸,前面三岔路口我们要顺着这条路左转,左转后会接台17线。阿爸,我们左转了,现在这条路就是台17线。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唸国二时,阿爸生病住院,我和阿母曾搭计程车到医院去看他。
一路上阿母一语不发,紧绷着脸,我从未见过阿母如此。
狭小的车内有股恐慌不安的气息,我只好将视线望着窗外。
印象最深的影像,便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蓝底白字——17。
阿爸住院两星期,我只陪阿母去看他一次。
那次的记忆只有呛鼻的药水味、冰冷的地板、没有阳光的病房、虚弱而孤单地躺在病床上的阿爸。
医院里的空间给我的感觉是没有温度、充满压力、瀰漫悲伤的气氛;
而且好像有股很强的力道正挤压这个空间,空间不再四方,变得扭曲。
在医院里我一直是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阿爸已是骨癌末期,医生说治癒机会非常淼茫,劝阿母做好心理准备。
在没有全民健保的年代,住院治疗得花一大笔钱。
阿爸住了两星期后,便坚持出院回家,不想给家里带来经济负担。
回家后阿爸总是躺在床上静养,很少下床。
阿母一直叮咛我,阿爸需要休息,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但每天早上出门上学前,我一定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轻声说:“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嗯。”阿爸点点头,笑了笑,“要认真上课喔。”
“我知道。”我说,“阿爸再见。”
放学回家后,书包还没放下,我还是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说:“阿爸。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还是会点点头,笑了笑,“今天累不累?”
“不累。”
“静慧乖。”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好。”
虽然担心是否会吵醒阿爸,但我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到阿爸床边时,他几乎都是醒着,我觉得阿爸应该是在等我。
有次我放学回家到阿爸床边时,发现阿爸闭上眼睛似乎在睡觉。
我轻手轻脚,转身准备离开时,阿爸却突然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阿爸。”我立刻到床边蹲下身,“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吃完晚饭、洗完澡后,我会带着书本,到阿爸床边的小桌子唸书。
我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连翻书的动作都非常小心,以免吵到阿爸。
但阿爸始终微笑地注视着我唸书时的身影,我只要转头向右,就一定会接触阿爸的视线。
“静慧。”阿爸说,“很晚了,妳该去睡了。”
“嗯。”我立刻站起身收拾书本,在阿爸床边蹲下,“阿爸晚安。”
我觉得在阿爸床边读书会让阿爸开心,所以阿爸在家休养期间,我不看电视、不出门找同学玩,每天晚上都到阿爸床边读书,直到阿爸提醒我该睡觉为止。
这是我的能力所及,唯一可以让阿爸开心的事。
可是阿爸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蜡黄、原本清澈的双眸越来越浑浊。
唯一不变的,就是阿爸每次看到我时那种温暖的笑容。
这段期间我只看见阿爸流过一次眼泪,只有那么一次。
那次是晚上,我在阿爸床边唸书时,听见他叫我:“静慧。过来阿爸这里。”
“是。”我立刻閤上书本,起身到阿爸床边,然后蹲下。
“妳知道阿爸为什么要把妳取名为静慧吗?”阿爸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阿爸希望妳文静而贤慧。”阿爸说。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妳一直很乖巧,又懂事,跟妳的名字一样。”阿爸摸摸我的头,“妳14岁了,越长越漂亮。阿爸很骄傲,也很欣慰。”
我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阿爸一直看着我,眼神虽然专注却很温柔。
“不知道哪个男生能有福气娶到我们家静慧,不管他是谁,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阿爸叹口气说,“阿爸很想看着妳结婚,想看看妳的丈夫,想看看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是谁。可是……”
阿爸顿了顿,突然哽咽说:“可是阿爸看不到了。”
“阿爸。”我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静慧。”阿爸流下两行清泪,“阿爸对不起妳,请妳原谅阿爸。”
我改蹲为跪,伸长双手抱着阿爸,痛哭失声。
“静慧。”阿爸轻拍我的背,“现在可以哭,但以后不要再哭了。妳的人生还很长,要学会坚强。知道吗?”
“我知道。”我直起身,停止哭声,用手抹去眼泪。
阿爸拿出面纸,左手捧着我的脸,右手仔细擦乾我脸颊和眼角的泪水。
“不能再哭了喔。”阿爸笑了笑,“要坚强。”
我忍住眼泪,拼命点头。
阿爸回家休养两个月后某天下午,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
远远看见有位女老师从操场另一端跑过来,似乎很着急。
“张静慧在吗?”她来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
“有。”我举起右手回答。
“妳果然在这里,难怪我去教室找不到妳。”她说,“妳妈打电话来说妳爸爸快不行了,要妳赶快回家。”
“快不行了?”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赶快回家呀!”她大叫。
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我拔腿狂奔,从学校最南端的操场,跑到最北端的车棚骑脚踏车。
到了车棚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我没停顿,直接跨上脚踏车。
我双腿不断加速,原本15分钟的车程,我应该只骑了10分钟不到。
才刚到家,便听见屋子里传来哭声,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几乎停止。
我慌忙下了车,把脚踏车随手甩开。
但我突然双腿发软,整个人趴倒在地,爬不起来。
我只能勉强在地上爬行,爬到家门口,爬过门槛,终于可以站起身。
顾不得手肘和膝盖已磨破皮,我直接冲进阿爸房间。
只见阿母抱着阿弟坐在床边大哭。
我走到阿爸床边,蹲下身看着他,只见阿爸躺着,双眼闭上。
我等了许久,等着阿爸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但阿爸始终没睁开眼睛。
“阿爸。”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阿爸的手很凉,不再像以前摸我头时的温暖。
我静静看着阿爸,没哭出声音,也没流泪。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像是一场梦境,而我正漂浮着。
阿爸在我回家前三分钟往生。
我跟阿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阿爸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认真上课喔。”
这20年来,来不及见阿爸最后一面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在往生前没看到我,阿爸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和悔恨?
如果我不是刚好在上体育课,如果我跑得更快、骑得更快,如果……
各种不同的“如果”,萦绕在我脑海20年。
我一直很想知道,往生前那瞬间,阿爸会跟我说什么?
阿爸,你会跟我说什么?'网罗电子书:。WRbook。'
阿爸,你想跟我说什么?
“阿爸,我们快要上双园大桥了。不过双园大桥在去年莫拉克颱风时被大水冲断了,现在只有一条便桥。阿爸,你要跟好哦,听说便桥是临时盖的双向单行道,宽度很小,只开放小车可以通行。阿爸,你一定要小心跟好,阿弟说便桥上会有很多机车,车子不太好开。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或许一般人对颱风的印象总带点惊恐或不安,但我脑海中关于颱风的记忆,大部分是美好的。
而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阿爸给我的。
我们家是传统的砖瓦建筑,房子很老旧,颱风夜里屋顶一定会漏水。
阿爸会把门窗关紧,然后四处巡视,找容器接住从屋顶滴下的水。
于是地上甚至是桌上和床上便摆满脸盆和水桶,有时漱口杯和碗也得用上。
而屋外的狂风呼呼作响,摇动整间屋子,房子彷彿随时会垮。
有次狂风吹落了屋瓦,我很害怕,躲在阿爸背后,问:“阿爸。风这么大,我们家会被吹垮吗?”
“只要阿爸在,我们家就不会垮。”阿爸转身抱起我,笑了笑。
阿爸的笑容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老旧的房子似乎也变得坚固。
“来玩大富翁吧。”阿爸说。
从那次以后,阿爸总会在颱风夜跟弟弟和我玩“大富翁”。
我们三人趴躺在地上,掷骰子,按骰子的点数前进。
屋外虽然狂风暴雨,屋内却充满欢笑声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如果停电了,阿爸会点根蜡烛,我们继续玩,玩兴不减。
我家住海边,平时如果碰到大潮,路上偶见积水,颱风时更不用说了。
即使颱风过了,路上也常常是淹水未退。
阿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会牵着我的手上学,我们常得涉水而过。
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阿爸会背着我,一步一步小心涉水。
阿爸的背很平很宽广,让我觉得安心,有次我还不小心睡着了。
后来阿弟也开始上小学,阿爸便一手牵着我、一手牵阿弟,涉水上学。
只要有阿爸,狂风暴雨和淹水都不可怕,我甚至会期待颱风来袭。
阿爸过世后的第一个颱风夜,屋子里到处在滴水。
当狂风吹得屋子拼命发抖时,我也因恐惧而发抖。
“阿爸。我们家要垮了。”我紧抱着棉被,缩在床角,“要垮了。”
那晚我彻夜未眠,怕醒来后家已不见。
唸大学时,每当颱风夜,我总想拉着室友跟我一起玩大富翁。
“妳怎么会想玩那种幼稚的游戏?”室友皱着眉,“妳还没长大吗?”
我不是还没长大,我只是很怀念跟阿爸一起玩大富翁时的欢乐气氛。
但没有任何人肯陪我玩,她们宁可无聊到看着窗外的风雨发呆。
认识文贤后的第一场颱风天里,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一切安好?
“还好。只是……”我不想让文贤也笑我幼稚,便改口:“没什么。”
“只是什么?”文贤似乎急了,“妳快说啊。”
“我想玩大富翁。”我说。
“好。”他说,“妳等我。”
一个半小时后,他带着一盒还没拆封的大富翁来我住处。
“让妳久等了。”他说,“很多店都关门了,我跑了五家店才买到。”
“谢谢。”看着头髮湿透的文贤,我很感动,也很抱歉。
文贤陪我玩大富翁时,住处的天花板没漏水,但我的眼睛却漏了水。
“阿爸,过桥了。阿爸,过桥了。”
眼泪突然迅速滑落,奔流不息,无法止住。
阿爸出殡那天,我默默跟在阿爸的棺木后面,整天都没说话。
带路的道士一再交代,只要经过桥樑,就得高喊:过桥了。
据说桥与河流容易有凶死的恶灵盘踞,亡者的灵魂会不敢过桥。
家人必须不断呼喊:过桥了。安抚亡者别怕,并引领亡者过桥。
那天我没说半句话,却喊了几十声:“过桥了。”
这是阿爸出殡那天我最深的记忆,也几乎是唯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