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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出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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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家被外婆装饰得很美丽,长满青藤的坟冢上摆满了外婆亲手编织的花环,色彩斑斓的花环上一朵朵野花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生机勃勃而又妩媚动人,那模样就像一张张俊秀的讨人喜爱的女孩的脸。外婆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她说这一朵朵野花都是外公的女儿,外公这一辈子最心爱的就是他们的女儿。如今,女儿远在天涯海角,外公再也看不到她了。外婆就不间断地为外公编织花环,让花环和外公作伴。

坐在外公家洁净庭院里的外婆和外公有拉不完的家常,诸如家里一只春天时养的小母鸡下蛋了、院墙外的黄瓜长得像茭瓜一般大、茄子不知为什么生了瓢虫等。当然,我和母亲的到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外婆与外公谈论的主要话题。外婆告诉外公我是个多么懂事而又可爱的孩子,外婆还让我坐得离外公的坟冢近一些,好让老眼昏花的外公看清我的脸……

我从没怀疑过外婆神话般传奇故事中蕴含的真实性。我相信在爱人之间有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存在。即使生死相隔,至爱仍会变成幽灵守护在我们身边,就像外公和外婆那样。至今回忆起这些童年往事,我仍然对此深信不疑,并会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魔力。因为,秀梅岭是一座神奇的大山,只要你贴近它,便会有奇迹发生。

我的母亲仅在大山的怀抱睡了一夜就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朝气蓬勃和纯真美丽。我来到秀梅岭后超乎寻常的女大十八变也曾让外婆和母亲惊喜得合不拢嘴。

是的,我是个语言功能和身体机能发育完全滞后的孩子。当母亲和外婆挥汗如雨地在田野里收获玉米时,我只能躺在田头的摇篮里百无聊赖地仰望着天空一缕缕棉絮般悠悠的白云市。

就在这时,一只花蝴蝶开始在我的摇篮四周飞来飞去地引诱我,逃逗我。它就像我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样漂亮得令人神魂颠倒。我用眼睛追逐着它,朝它张开两手表示欢迎,嘴里喃喃自语着许多情话。但它像是故意装着听不懂看不懂我正在对它示以爱意,仍自顾自地玩着一些小女人的把戏和伎俩,在我摇篮边上停留片刻,不等我细看却又蓦地飞走了。而当我微眯双眼决定不再理睬它时,它却又姗姗地飞回来了,姿态优美地在我面前蹁跹起舞、俯冲滑翔。当有人向你抛出诱饵又总是放在你够不到的地方时,你会怎样呢?由爱生恨,事物的逻辑往往会朝着这一轨道偏离。尽管这很危险,悲剧的发生却是不可避免的。此时,我对这只花蝴蝶的情愫就是如此,正在慢慢由喜欢变成怨怼。

起先,我只是生气地又无能为力地瞪着它。后来,仿佛有一双手在怂恿我推动我,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摇篮里跳了起来。花蝴蝶见状惊呆了,它用那双狭小的眼睛与我对视着,愣怔了片刻之后,像是终于明白发生了多么不寻常的事情,它抖动着翅膀狼狈地踏上了逃窜的路程。但我不想就此放过它,我凭什么要无端地被它捉弄?

一股无名火在我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着,一瞬间,就像发射火箭一般我的双腿有力地蹬开脚下的摇篮竟然腾空而起。转而我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像一根汉白玉的立柱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地上。我并没就此罢休,几乎是在几秒钟内我便做出了一个残酷却是胆大无比的决定。我真的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边飞边频频回头惶恐地朝我张望的花蝴蝶。我的双腿像插上了翅膀般呼呼生风,我在山坡上奔跑着,就像我梦中见到的自己那样几乎飞了起来。花蝴蝶已近在咫尺,我猛地朝它扑过去,狠狠地将它摁在我的手掌之下。它艰难地扇动着翅膀,企图逃出我的掌心。为了它对一个身体机能发育欠缺的孩子犯下的罪行,我不想饶恕它。我用手指捏着它的脊背将它翻转过来能够用眼睛瞧见我。我看着它仍在挣扎的哆嗦个不停的双翅突然冷笑不止。我莫名地想起了把我当作证据的外公。

于是,我的手指一用力,毫不怜惜地结束了它的生命……

我杀死了一只花蝴蝶,是在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

外婆和母亲一路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水水,跑了过来。两个女人只是懵懂地看着赤脚站在草丛中的我,却忽略了我手中的死者。

母亲几乎是尖叫着把我搂在怀里,大喊着:“姨妈,她会走路了,她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这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

母亲激动地哭着像个老太婆那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外婆蹒跚着走过来,俯下身像老鸡啄米般地亲吻着我的面颊。

我被浓浓的爱意包裹着。

我偷偷地将仍攥在手里的死者放开,看着它曾是美丽的身体软绵绵地朝着草丛里坠落。想到它将在草丛中化为尘埃,我突然感到很内疚。外婆说杀死一条生命是万劫不复的罪孽。我躲在母亲的怀里,在心里默默地请求死者的原谅。

那天晚上我难过得没有吃任何东西。外婆和母亲把这归结为我因自己会走路导致得兴奋过度。我无法表达内心的懊悔。即使我能够用语言讲出这一切,也不打算将心灵深处的阴影描述出来。

不久后的一天,舅舅和舅妈带着他们的儿子来看外婆。

天底下幸福的家庭的确都是很相似的。人到中年的舅舅文质彬彬,风韵犹存的舅妈温良贤慧。那个外婆让我喊他小哥哥的男孩,是个十三岁的初中生,他知书达礼且腼腆文静。但他对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仿佛前世我们就已相识且结下了生死兰谱。

我坐在外婆破旧的摇椅上,用带有玫瑰色彩的目光与小哥哥做着心有灵犀的交流。小哥哥搬过一个小凳子坐在我身旁,饶有兴趣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就像握着我的命脉一般让我心跳加快两腮绯红。

外婆见状咂着瘪瘪的嘴唇说:“俗话说得好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这俩孩子好得跟亲兄妹一般。”

大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我禁不住从摇椅上跳起来,拉着小哥哥的手跑向屋外的山峦。

我们在野地里时而奔跑时而停下来采野菊花。小哥哥亲切地喊我“小妹妹”。这让我既感动又自卑。我多想喊他一声“小哥哥”啊。有好几次我偷偷地张大嘴巴却就是无法满足自己的心愿。好在小哥哥对我的所思所想全都料如指掌配合默契。我甚至什么都不用表示他就心领神会。

我和小哥哥在一起最美好最让我难忘的时光是我们坐在乌青的大山石上,小哥哥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抚弄着我的发辫,一声声地教我喊他“小哥哥”:“来,水水,看我的嘴,这样张开,叫小——哥——哥!”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像我的恋人一样让我爱心飞扬。一个人不能向自己挚爱的人表达感情总是遗憾的。傍晚小哥哥将要随父母下山时,我终于抓住他的手用积蓄了平生的力量和勇气唱出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最响亮的音符——小哥哥!

这一强音带给所有的人的不是惊喜而是奇怪。我母亲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不祥的神情。惟有小哥哥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必然。他心照不宣地朝我微笑着,然后弯下腰亲了我的额头。

在舅舅一家看来,教会孩子读书识字是比教会孩子吃饭穿衣更重要的事。我母亲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个黑孩子即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毫无前途可言。母亲的话让舅舅很生气,他一反常态地将母亲教训了一顿,并在接下来的探访时为我带来了小学课本和各种儿童读物。

暑假里小哥哥成了外婆家的常住客人,也成了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那些日子整个大山都成了我的课堂。小哥哥模仿着他的父母在课堂上讲课的姿势,折一根树枝作教鞭,右手挥舞着,一会儿指向野花一会儿指向溪水一会儿又指向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他就是用这些生动活泼的实物教会了我汉语拼音和简单的算术。

我的学业突飞猛进。当有一天我在舅舅舅妈面前大声地背诵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时,舅舅禁不出脱口而出说水水是个天才,她用几个月的时间掌握了其他孩子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

舅舅的夸奖让母亲也喜上眉梢。

暑假将要开学时,小哥哥缠着他的父母要把我带到山下读书。舅舅和舅妈即刻就答应了。就在我高兴得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时,母亲却成了我的拦路虎。她不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慢慢地不停地摇头。

“阿姨,为什么不行?”小哥哥缠着我母亲问。

“她不能到山下去!因为山下没有她的位置。报名入学必须有包括户口在内的各种证明,可水水她是黑人……”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舅舅仍想说服母亲:“孩子读书是当务之急。我可以请校长帮忙,允许她在没有各类证明的情况下进入三年级学习。”

“不!不行!”母亲急切地说,“我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一个黑孩子,这太丢脸了。再说,这对她也没好处。早晚她的身份会暴露,你想想一旦有人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证据’,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可你总不能把她藏在秀梅岭一辈子呀!”舅舅显得很激动,“小影,孩子是无辜的,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要为她负责。”

“可你知道我并不想生下她!生下她不是我的错!”母亲尖声嚷着,情绪明显开始失控。

没有人理会我的情绪。舅舅对我母亲的做法耿耿于怀。他第一次冲着她发火了,他说她自私的决定会毁了我的一生。但我母亲仍坚持认为眼前的生活才是我最需要的,“证据”只有藏在深山才能不受侵犯,才能长成真正的人。

舅妈见舅舅和我母亲争论不休,一把将惴惴不安的我揽在怀里,她的眼里含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怜的孩子,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舅舅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我紧咬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是我童年记忆中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但这丝毫没有损伤我对知识的渴求。我喜欢学习就像喜欢秀梅岭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剥夺我的这一权利。更何况我从小哥哥那里已找到了汲取知识的钥匙。

真正让我感到悲伤的是小哥哥的离去。同他的每一次分手让我感受的都是恋人间的分别,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痛。

没人知道一个早熟的小女孩的心事,包括小哥哥对此也毫无察觉。当我利用树木作屏障偷偷追随小哥哥一行消失在山下时,我的心也被掏空了。我颓然坐在山坡上,呆望着黑黝黝的大山,心中的落寞和凄凉真是难以言表。

我把小哥哥上山的日子定为“欢乐日”,把他下山的日子定为“追思日”。

在秀梅岭欢乐的生活中,亦有一份沉重的苦涩,那就是艰难的生计。无论母亲和外婆如何辛苦劳作,都难以从巴掌大的土地里讨来三人赖以糊口的粮食。

这年春节过后,母亲不得不走下秀梅岭,怀里揣着舅舅接济的路费背井离乡去遥远的广州打工。

自此我开始了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

白天里外婆忙碌得就像一只在鞭子抽动下不停旋转的陀螺。她颠着一双因衰老和辛劳脚弓已变得弯曲的残脚山上山下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不仅要春种秋收侍弄猪啊、鸡啊的一群张口兽,而且还要缝补浆洗打扫庭院烧火做饭……活计多得简直像天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云,层上加层摞上加摞。但外婆从不抱怨什么,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永远也做不完的话计,仿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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