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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见他仍不忘圆通方丈,连忙转了话题,拉他到旁边花基上坐下,随口问道:“你出来做什么事?”
戒色慌忙站起来,施礼道:“沫儿施主,圆卓大师请你过去一叙。”
沫儿挠挠头,奇道:“圆卓大师?谁啊?”
戒色低声道:“是我们寺院新来的主持。”原来是静域寺的新方丈。可是戒色与圆通情同父子,心里只认圆通为方丈,对新来的圆卓则只呼“大师”,不称“方丈”。
沫儿越加惊奇,愕然道:“你家主持找我?是找婉娘吧?”
戒色固执道:“不是,就是找你。其实我已经在这附近守了两天了,就为等你。圆卓大师说,他有要事要见你。”
沫儿心道,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怎么会有圆字辈的高僧来请?哦,是了,估计这圆卓大师想买什么香粉,不好意思公开来求,便想私下里和自己说。
但连沫儿自己也觉得后一种猜测不怎么靠谱。难道是和婉娘有关?这几日婉娘行色匆匆,天天外出,不知忙些什么。
一想到婉娘,沫儿道:“好吧。我同你去。”
戒色在前面带路,两人绕来绕去,走进一个僻静的小院。戒色停住脚步,道:“就是这里了,施主请进。”
沫儿卸下米袋,迟疑道:“你家主持不住静域寺吗?”
戒色道:“主持这些天与其他大师研读经文,这里清静些。”说着将米袋接了过来,道:“你赶紧去吧。”
沫儿轻轻推开房门,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过来施了一礼,引他进了上房。
※※※
九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分开两边团坐在蒲团上,表情或慈祥或肃穆,或悲切或愁苦,整个上房庄严沉重。沫儿本来正东张西望,见这架势,不由得吓了一跳,慌忙正了正身姿,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来,恭恭敬敬道:“请问哪位是圆卓大师?”
正中的一个老僧和蔼道:“天气热,口渴了吧。戒相,给这孩子一盅茶来。”沫儿看他极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刚才领沫儿进来的和尚戒相果然端了一杯水来。沫儿一饮而尽,抹抹嘴,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道:“谢谢,你是圆卓大师吗?”
老僧微微一笑,朝右边坐在最尾端一个高瘦和尚看去,高瘦和尚却不像老僧这般和善,表情严肃,神态刻薄,样子也年轻许多。沫儿一看就不喜欢,但还是施礼道:“拜见圆卓大师。”
高瘦和尚冷漠地上下打量了沫儿一番,并未作声,而是看向其他几人。沫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若是没事,我就走啦!”
老僧却摆手示意戒相拿了一个蒲团来,对沫儿道:“好孩子,不用拘束,坐下吧。”这房屋柱角高深,和外面相比凉爽许多。沫儿迟疑了一下一屁股坐下,双腿伸直,用手扇着凉风,大声道:“到底谁找我?”
右边座首的一个大胖和尚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和尚方面大耳,额宽鼻阔,声如洪钟,笑道:“就是这小子?”这句话却是问正中的老僧的。
老僧微微颔首。胖和尚铜铃大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一般,道:“不错不错,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我喜欢。”
沫儿却毫不客气道:“我不认识你。”
高瘦和尚厌恶地皱了下眉,道:“圆德大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沫儿听到“圆德”二字,蓦然想起,他是白马寺的高僧,去年的焚心香事件,六条人命死于卫家大火,婉娘曾带着沫儿到白马寺请他为死去的人超度,所以是见过面的。
知道这是圆德大师,沫儿觉得心安了些,脸色的警惕和不满减少许多。
几个大和尚相互交换着眼神,却没有一个人发话。沫儿见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爬起来,小声道:“圆德师父,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儿?家里还等着我买米回去做饭呢。”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其他几个和尚。
圆德嘴角漾起笑意,道:“不用急。”指着左手边几个和尚道,“我先来介绍一下。这边分别是圆仁,圆义,圆理,圆智师父,右边是圆信,圆空,圆常,圆卓师父。”
沫儿不由得吃了一惊。虽不认得这些和尚,但名号却是听过的:圆仁、圆智分别是皇觉寺和香山寺的主持,圆仁圆义等几个都是神都有名的高僧,连当今圣上都多次听他们讲经,更不用说圆德了。
这么多圆字辈高僧齐聚一起,一定是商议什么不寻常的大事。沫儿不敢造次,乖乖地在蒲团上重新坐下来,眼睛却骨碌碌转个不停。
圆德闭目打起了坐。其他一众老和尚默默地打量着沫儿,目光有探询有疑虑有担忧,看得沫儿浑身不自在。
沫儿忍了片刻,受不了这种无声无响的压抑,叫道:“圆德师父,您要是没事我就走了。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扣我的工钱。”
圆卓看着沫儿不安生的样子,又皱起了眉。沫儿见他对自己不友善,心里顿生反感,起身施了一礼,扭头就走。圆卓喝道:“站住!”
沫儿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见圆卓吆喝他,扭头便道:“你要管饭还是要给我开工钱?”
圆卓眉头一拧,厉声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一点教养也没有!”
沫儿最听不得“野孩子”一词,立马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整个炸了起来,也不管圆德等人在场,摆出以前骂街的架势,怒声叫道:“哪里来的?也不知哪个龟孙巴巴地叫人请了我来!哼,还高僧呢,一点教养也没有!”这话儿直接连圆德一起骂了。
圆卓气得嘴唇发抖,指着沫儿道:“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圆德威严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圆卓。圆卓强忍着怒气,收声不响。
沫儿对“野孩子”三字仍耿耿于怀,跳起来不依不饶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圆通师父圆寂了,你才爬上了这个位子?哼!”这几句话本来是沫儿胡说的,他只是觉得圆通为人更好一些,就随便这么一说,却刚好戳到了圆卓的痛楚。
圆卓性子急,为人严苛,本是仗着和皇家有些关系才做了静域寺的主持的,听闻此话,一张干瘦的脸涨得通红,又无法和他一个小孩子对骂辩解,尴尬异常。其他的大和尚都面无表情,有几个甚至闭目养神。
沫儿的撒泼功夫自是一流,已经占了上风,还要寻个由头,继续哭叫道:“你们欺负人!我又没有自己来,你叫人请了我来,又不说话又骂人!”
圆德叹了一口气,道:“圆卓,你先出去。出家人戒嗔戒躁,不必为一点小事动肝火。”口气虽然平和,但显然是在批评他做得不够得体。圆卓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几下,头上冒出了汗,施了一礼低头退出了。
沫儿眼皮甚活,连忙见好就收,自己抹了眼泪,委屈道:“圆德师父,您到底有什么事?”
圆德起身走到沫儿身边,拿出一条粗布手帕,帮沫儿拧了一把鼻涕,道:“好孩子,有个事情,必须要你知道。”
沫儿见他说得郑重其事,顿时有点忐忑,不安道:“是……婉娘怎么了?”
圆德一愣,笑道:“傻孩子,婉娘没事。”
拉着他到中间的蒲团处,又盘腿坐下。周围的几个大和尚都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嘴里默默诵经。
沫儿听说不是婉娘的事微微放了心,又马上警觉起来,狐疑道:“到底什么事?”
圆德的脸色凝重了起来,紧握住沫儿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道:“孩子,如今到了洛阳众生的生死存亡之刻,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沫儿很想大声反问自己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但看到圆德眉头紧皱,目光绝望忧伤,便一声不响等他说下去。
圆德闭眼沉默了片刻,猛然睁开眼睛,凝视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光,低声道:“唉,已经半年没下雨啦。城里的灾民越来越多。可是能到城里的,已经是好的了。城外饿殍遍地,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人吃人的事儿了。”
沫儿想起街头的那个偷梨的父子,不禁心里一沉。圆德看了他一眼,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通常大旱大涝之后,便是大疫。只怕过不了多久,洛阳城中便瘟疫大发,死者无数了。”幽深的目光投向远方,神态悲怆。
沫儿想起街上那些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乞讨者,想到繁华祥瑞的洛阳城死尸遍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太可怕了。”
圆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如今朝廷已经在邙岭设了祭坛祈雨。我等也不能坐视,愿舍弃皮囊救众生于水火之中。”
沫儿听了,不禁肃然起敬,脱口道:“圆德大师父果然是个大大的好……和尚。”
这话听起来十分不伦不类,却是发自内心的。圆德微微一笑,道:“这原是老衲的职责。”
沫儿愣了一会儿,看了看周围犹如雕像一般的其他和尚,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又不会念经,又不会祈雨。要我帮什么?”
圆德深陷的眼睛闪出一丝歉疚,道:“这……要从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说起。一个约定。”
沫儿倏然想起,他那晚在婉娘门口听到一个老者提到“约定”,低声自言自语道:“十二年前的约定?”
圆德叹道:“这么说,你知道了?唉,婉娘既然已经告诉你,那我就直说了吧。”
“十二年前,洛阳先是经历了几个月的大旱之后,转为大涝,引发洛水泛滥,城中一片汪洋,饿死淹死百姓数以万计。”圆通语速缓慢,眼神飘渺,陷入沉思。
沫儿插嘴道:“官府没有赈灾的吗?”这几天也经常听说城中有富人施粥什么的,或者官府分发粮食给进城的灾民。
圆德苦笑了一下,道:“刚开始干旱时,同今年的情形差不多,虽然乞丐多了些,但尚未影响大局。等到大旱转为大涝,数百个村庄被水淹没,道路被毁,瘟疫蔓延,赈灾已经是杯水车薪。”
这情形实在可怕,沫儿不敢想象,连忙追问:“然后呢?”
圆德道:“大雨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坊间开始有传闻,说是洛水有河怪,需将二十个十二岁的男童投入伊阙龙门的河中,河水自退。也不知这妖言是从何处传出的,但愈传愈烈,连当时的圣上都惊动了。有符合条件男童的人家也开始带着孩子出逃。”
沫儿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小声道:“这不是害人吗?”
圆德道:“唉,谁说不是呢。但当时城中已经乱作一团糟,许多人都抱着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态度,特别是那些没有男童的人家,更是上蹿下跳,献策进言,求官府尽快组织男童进献河怪。”
沫儿恨恨道:“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人有时奇怪得很,平时人模人样的,紧急关头,丑陋嘴脸便出来了。所谓的人,还不如那些好的鬼魅妖怪呢!”
圆德没想到沫儿能说出如此一番深刻的话来,摸了摸沫儿的头,颔首赞许道:“唉,果然灵气逼人。婉娘的眼光没错。”其实刚才的话都是婉娘平时经常说的,却被沫儿借用得恰到好处。
圆德继续道:“唉,老衲当时刚做了白马寺的方丈,不忍看这些孩子们白白送命,便主动请缨来主持此事,希望能够化解天地戾气,恢复风调雨顺。”
沫儿惊叫道:“啊?你真的找了些男童丢进河里去了?”说完觉得自己唐突了,有些不好意思。
圆德却不在意,道:“当然没有。当时主张祭河的一众民众称,以七日为限,若七日后大雨仍旧不停,就必须按照他们的办法,用男童祭河。老衲当时也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