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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已遭人挟持的神情,回到了悍马车上。两台车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了市公安局看守所。
市看守所是沧海旧时代的建筑,位于新老市区的交界处,一条为修筑海堤铺设的铁路紧贴着看守所的围墙伸向远方。看守所两扇黑漆大门森严地关闭着,雪白的警戒两字格外醒目,五米高的红砖大墙上架设着三层电网,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高高的瞭望岗亭上挺立着。
看守所长沈作善接到门卫通报后忙不迭地迎出门来,还埋怨下属没有提前报告。严鸽笑笑说,我和曲局长临时决定查看一下押犯情况和监所安全。沈作善便在前面引路,带他们来到入所审查室。这里是进入看守所收押人员经过的第一个关门,只见一个身材矮小、干部模样的人被押进来,正在背向他们接受检查,先将皮带、鞋带、指甲剪儿一类可致自杀的东西扣留,然后脱得只剩内衣。大概是怀疑夹带可疑物,又让那人脱去了裤衩,由于对方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和检查人员在争执着什么。
严鸽若有所思道:“犯了罪的国家干部,他们的心理往往非常脆弱,比不了那些打家劫舍的犯罪嫌疑人。因为昨天他们还是有优越社会地位的管理者,今天就成了阶下囚,失去了权力、尊严和自由,他们的痛苦要大于前者。如果那些腐败分子都能够提前到监狱、看守所来看一看,说不定会放弃了犯罪的念头。”
严鸽一番话本是暗含玄机,沈作善不知就里,似受启发地说:“这对咱干警也是一样,有人说,当警察的,每天都踏在钢丝绳上,一脚走好踏上英雄路;一脚踏空走进看守所,这不,刚办手续的这位就是咱金岛分局的民警。”
刚才办入所手续的人已经结束检查,他的侧面正对着审查室窗口。
“卓越?!”严鸽和曲江河几乎同时脱口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按严鸽本意,今天是想让曲江河到这里受受教育,不料竟遇到了这样的场面。
“是什么案由?”严鸽立刻命令沈作善引路进入监区,一边问道。
“是贪污,区反贪局办的案。”
严鸽他们走上监所上方的巡视通道,来到关押卓越的号房。透过放风天井上的网状金属罩,他们看到昔日瘦小精干的那个活泼警察,已把行李放在睡铺上默默躺下,然后掏出一块毛巾蒙在脸上,连嘴巴都盖住了。
“谁管这个号区?”曲江河问。
“是老民警张百姓。”沈作善答道。
“他不是受过处分吗?”曲江河露出质疑的神色。
“这个监区的看守员病了,让他临时代管。”沈作善解释道。
“怎么,你认识这个张百姓?”严鸽听得细心,随口问道。
“岂止是认识?!”曲江河冷冷地欲言又止,但接下去的话没再说出口。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严鸽把车留在了所内,坐上了曲江河那台悍马。曲江河说,局长大人,你还准备驾临何方,让鄙人继续聆听教诲?严鸽说,你靠边儿,我来开,咱也过过好车瘾。
两人换了位置,车辆疾驰向郊外。严鸽路上拨通了寒森的电话,询问卓章越的情况,寒森回答,是区检察院独立办案,临到采取强制性措施时才和分局打的招呼。严鸽厉声问,一个中层干部被刑事拘留,你为什么不报告?寒森说,已有文字报告送到了市局,是昨天报去的。
悍马车此时已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路上车辆寥寥,严鸽加大了油门,那台车如飙马出厩,快似疾风,窗外的护栏如飞似的后移,车内的感觉仍稳如泰山。曲江河注意到:严鸽今天化了淡妆,上身穿了件咖啡色的短腰皮夹克,下穿牛仔裤,驾着宽体大车,柔媚中透着潇洒。
“江河,好车一辆,哪儿产的?”严鸽纤细的手握着特大号的真皮变速器,手感极佳。
“美国军方九十年代研制的新型陆战车,6缸300马力;涉水深度1米,爬坡能力60度,车轮自动升降,是越野吉普的极品。”曲江河如数家珍,像听别人在夸赞自家的孩子,顿时来了情绪。
“怪不得,还是人家老美的东西。你看这车体宽大,轮胎敦实,连这显示板都用外露螺丝固定,表盘上白地黑字透着粗犷,真是一匹铁甲大悍马!”
严鸽赞叹不已,暗暗把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你开着它进了保护区啦,那一定是翻沟越坎,如履平地吧?”
“周末练练枪法,提高一下体能素质,呼吸一下自由空气,怎么样,这也要追究吗?”曲江河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马上沉下来。
“保护区禁猎,咱当警察的也不能特殊啊。”严鸽紧追不舍。
“大局长官僚了吧,禁猎之后野猪成群结队糟蹋人畜庄稼,经上级部门批准,可以有组织地猎杀。我是去尽义务,需要再审批吗?”
“是谁和你一道去的呢?”严鸽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追问。
“……”向来精明的曲江河竟有一两秒钟的卡壳,很快回答说:“和我新交的女朋友。”
严鸽顿觉疑惑,他宁可拉那个女人顶替,也要向她隐瞒另一个挎照相机的男人。这其中必有诡秘。可没等严鸽再问,曲江河便主动以攻为守。
“你还会问到这车的价格吧,我告诉你,车的所有权是金岛区政府的,我是借开;如果是审查,我还可以告诉你,这车是组装车,有指标分配单,但属于擦边球,说严重一点,就是走私车。要处理呢,你就依法办。”曲江河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
车上了绕城高速,严鸽打开车窗说:“江河,你是我的老师,应该有雅量嘛。我今天不是和你争论问题的,而是和你一道去找回点儿东西。”
车行至上坡,这台悍马果然非同寻常,不多时,便气势轩昂地爬上了金岛鲸背崖后边的小山。从这里可以鸟瞰金岛,俯视大海。此时傍晚的霞光已染红了两边逶迤的远山,衔山的太阳已经不是那么耀眼,像温暖炉火的红红灶眼儿,一座笔直的高塔远远矗立在漠茫的山野中,那是火葬场的焚尸塔。
严鸽和曲江河并肩立在山丘丄,与身后的悍马在夕阳的余辉中形成了剪影。
“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带我们多少次在这里把执刑后罪犯的尸体监督火化,你曾在这里朝天鸣枪告慰受害人和牺牲的战友。你曾说过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你说:人的终点在这里没有区别,都变成了骨灰和一缕青烟,区别就在于生命的质量和长度:警察的命是金不换;罪犯的命是一杯粪土。警察的生命中没有白日和夜晚,活了四十岁等于干了八十年,如果他牺牲倒下,他的生命将永远不朽……”
曲江河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他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看着严鸽,那神情好像是在打量天外来客。
“局长大人,都啥年月了?还搞这些痛说革命家史的说教,你不觉得可笑吗?同样的话,那个时候说出来很崇高,现在说就很滑稽。就比方你刚才带我到看守所现身说法,可偏偏里边关的是自己的警察——我现在不能保证卓越是冤枉的,但我敢断定,拘捕他的原因之一是打黑。按我的话讲,这叫活该!谁叫你胡踢乱咬?谁叫你向他们宣战?就你这个头儿,还没等你举枪,早成人家的循环靶了。我倒认为看守所这个地方对他挺合适,是个最安全的地方,最起码不至于中枪倒地,大家也会相安无事。”
“卓越的问题你早就知道,还是和你有关?!”严鸽很犀利的目光观察着曲江河,因为她想起了那封举报信。
“你去问他嘛,他会告诉你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曲江河说着竟来了气,仿佛那小个子就站在眼前,“你说你充啥英雄好汉?比你老资格的孙加强怎么样?下野了;比你块头大的郑周怎么样?截瘫了;比你精明狡猾十倍的曲江河又能怎么样?成了混蛋一个了。你整个一个傻屄青年,不抓你抓谁?你打黑社会,那党委政府的面子何在?莺歌燕舞的政绩工程何在?给金岛抹黑的人不抓,天理不容啊!”
严鸽听出曲江河的话里有话,而且在含沙射影,便就势激了他一句道:“我真不知道,当年那个为正义拍桌子瞪眼睛的曲江河上哪里去了?难道他的良心真叫狗给叼走了不成?!”
“那个人早死啦。”曲江河淡淡一笑说,“没听说过吧,有人说,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打黑就是打内部。因为黑的白的搅在一起,没等你下手,早叫人家翘了。不错,我的严局长,你会说警察的职责是维护法律。可我问你,可谁又来保护警察呢?警察是社会的防弹背心,当背心被洞穿的时候,谁又来修复它呢?你有这个能力吗?严鸽同志!”
曲江河显得有些疲惫了,他坐下来。严鸽也紧挨他坐下。
“说句心里话,严鸽,我累了,苦干了二十多年我不想再斗下去了。不是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吗?我现在只能尽孝了,做一个床前的孝子,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辞去职务,提前退休,既可以到私人调查公司做个干探,又可以搞些犯罪学的研究。就此安身立命吧。”
严鸽没有想到曲江河如此消沉,她在尽力克制自己,想再做最后的努力。这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默默地坐着,望着金岛一碧如洗的夜空,苍穹里镶嵌着千万颗珍珠般灿烂的群星,北斗七星巨大的镰柄图案横过天际,旁边有两颗最亮的星星在他们头顶闪闪烁烁。脚下的大海像疲乏了的旅人般沉睡着,涌动的舒缓波涛像是在均匀地呼吸,发出梦一般的粼粼光斑。远远的天际,有闪电从兽脊般的山峦中腾空而起。
“还记得那次车祸吗?”严鸽悄声问道。
“一切都成了过去,提那些有什么用?”曲江河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故意不接茬。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前方不远的山崖,那里有一棵奇形怪状的青冈树。
严鸽在和曲江河交往之前,她和刘玉堂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家老人是父执,刘玉堂的父亲早年是国民党军医,曾在抗击日伪的战场上救过严鸽的父亲严密。后来,他被严密发展为情报人员,成功地策反敌军举行战场起义。解放后,严密担任沧海市公安局首任局长,因对当时在押的这名军医提前批准了释放,受到了降级处分。“文革”中当严密又因这桩公案遭受批斗几乎丧命时,再次被这位军医救治。危难过后严密给家人确定了两件事:一是不准女儿再当警察,二是两家结亲让严鸽嫁给玉堂。老人的专断似乎不无道理,这不仅在于他与刘玉堂父亲是刎颈之交,更在于刘玉堂也是自幼看大的有志俊才。军医后来落实政策成为某大医院副院长,刘玉堂不负父辈的期望,考取美国加州大学,但留学数年之后,竟与严鸽断了音信。严鸽断定他是学成不归,另有所爱。
就在这段岁月,曲江河进入了严鸽的生活,像一团炽热的火光,驱散了她内心的惆怅。共同的兴趣爱好使两人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爱的魔力让她从中尝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激荡。她甚至暗自庆幸刘玉堂的出国和曲江河的出现,或许正是一种天意。可就在她与曲江河确定恋爱关系的过程中,刘玉堂却突然回国。
此时,对女儿恋情一直持保留态度的严密已重病在身,听到刘玉堂回国的消息,更加坚决地反对女儿嫁给一个警察。但后来造成曲、严两人恋情终结的根本原因还不在此,而在于曲江河本人孤傲自尊的个性上。
那天,他按惯常的时间走进严鸽的宿舍,意外发现了一件男士风衣,诧异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