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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尊吾放轻声音,以掩语颤:“您这套有没有红字注解,作注人为李得胜?”普门答有,李尊吾点点头,突然失控,涕泪奔流:“我有过一套,是一个版!”
普门任他哭了,不追问因由。平静后,李尊吾解释:“此书陪过我两三年。打听过,后代僧人批注前辈僧人着述,怕犯下错解之误,署名往往不用法号,用出家前俗名。一直好奇,这位李得胜是哪位高僧?”
普门开口嘶哑:“我。”
李得胜是普门俗名,清朝两百年来一逢动乱,民间便风传“李家天子出山”,因为北方反清活动的总枢纽——“井”字组织的首领家姓李,才会有此谣言。
禅病悲魔中,只有此书可稍解痛苦,想不到当年一面之后,普门在自己身边无形存在了许多年。不由自主,李尊吾挪身谢恩,却拜不下去,因为普门抬手顶住他右肩。
是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普门:“是我也非我。”
禅宗断脉,明末尊宿从唐宋语录里查找,清朝和尚从尊宿文集里查找,均想从散文碎语中整理出一套修法系统。普门搜集多部《憨山老人梦游集》批注版本,认定五台山十量寺收藏的一个孤本最好。作注者名“苏三峰”,史无记载,亦不闻口传。
十量寺藏书楼老僧说,可能跟雍正年间整肃江南寺院有关,属于被勒令销毁的一批书。普门不愿此注泯灭,便将“苏三峰”换作“李得胜”,重刻面世。四十年来,未被追究。
普门:“尊宿文集比宗师语录有条理,但禅宗修法仍如隔靴搔痒,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尊宿的毛病,毕竟是禅宗外行,以博学而强猜,难成体系。”
忘记李尊吾眼盲,翻页指点,“憨山写道,禅宗的观想、打坐并不能造成意识深层的转化,必须持诵咒语——持咒是密宗之法。作为禅宗尊宿,晚年写出这等话,等于否定了禅宗。说明他没能整理出禅宗修法,死后肉身不腐的成就,凭的是早年出身的贤首宗修法。”
贤首宗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与密宗根本经典《大日经》理法近似,唐朝有一两位贤首宗师身兼密宗宗师,密宗在汉地灭亡后,贤首宗内留有些许密法。
因师父指认憨山的师兄雪浪做下一代宗师,憨山便离开贤首宗,去禅门争雄。雪浪奇装异服,红艳奢华,世所病诟,实则是唐朝密宗僧袍样式,外人不知。由雪浪的行迹,可测出憨山贤首宗家底的性质。
普门:“我崇拜憨山的禅学,跟着憨山,却摸到密宗去了。当今禅宗名存实亡,从语录文集里找不回来,在汉地亡了千年的密宗,却在《大藏经》里记载周详。”
每一宗的建立,都要经过典、本、论三步完善。典是以哪几本佛经作为根本经典;本是法本,依经修法的程序;论,是带宗师个人体验的论述。
可惜,密宗在汉地没发展到论的阶段,便灭亡了,《大藏经》里的“密部”只有经典、法本。晚唐,日僧空海来华承受密法,移脉东瀛。密宗之论,完成在日本。
普门:“十年前,我跟你说,密法仍在汉地,只是我们忽略了。可十年来想恢复密法,却没有向人传法的自信,便因我没见过论,总觉不足。可惜密法不普传,密宗之论,日僧中也只有少数获准阅读。”
李尊吾:“国人更不可能看到?”
普门:“唐朝和尚有拜西求经的传统,听说有什么佛经,便每天早晨向印度方向跪拜,祈祷此经早日翻译到汉地。有的大和尚一拜便是二十年。”
李尊吾:“既然是古法,总会灵验。你已拜了几年?”
普门:“唉,国人比唐朝时浅薄,那么诚恳的事,做着累了……我是用计。”
晚饭吃芋头火锅,入口香嫩,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
日本用人不会烧煤,向山民买树,自制木炭。成品上佳,燃烧后生出白霜般的炭灰,奶油般凝聚不散。
普门受青龙会供养,因为献计之功,计的内容为:
在清室家庙里搞鬼,是小人行径,破坏永远没有征服伟大。秦汉帝王以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为武力争得的权力披上“天命”外衣,获得统治的正当性;明清帝王的泰山是《大藏经》,以编纂新版,显示拥有最高神权,是真命天子。
清朝乾隆版《大藏经》的收编规模空前,如果日本出一套收编更广的《大藏经》,便赢得中华正脉的身份,十八省汉人将心悦诚服,天下归顺。
青龙会认为具战略深度,不愧五台高僧的构思。目前,编辑新版《大藏经》的计划得到日本军界政坛普遍支持,已成立筹备会,网罗资深学者,遴选编委会成员。
乾隆版《大藏经》是集古大成,达到无法超越的饱和度。新版如要超越,只能加入日本的密宗之论……
饭后,普门持灯笼,领李尊吾走出庭院,在山顶散步。
李尊吾:“确是来之不易。”
普门:“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这部《大藏经》能编好,国人在书店便可买到。”
李尊吾:“那时你我已不在人世。”
普门:“那也不要赶工。”
山中雾起。东方天宇,繁星顿减。
27 三重人世
不觉住了五日,在榻榻米上睡觉,醒来总感诧异,似乎屋顶和四壁消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
早餐是覆一层麻酱的小米粥,伴以腌丝瓜皮。午餐涮白菜,木炭浅锅,以萝卜丝、冻豆腐为底料煮水,白菜切成小块,在沸水中一探一捞,不待熟透便吃。
吃得热切时,普门忽道:“京城、上海都有针灸世家金针张,专营眼科,脑流青障麻烦,要特殊手法,但营业五年以上的金针张,都没问题,养伤两月即可看见。”
深吸口汤。生来不喜欢吃萝卜,但萝卜煮的汤,十分受用。不喜欢一个人,但喜欢此人的用处——人与人的关系往往如此,对普门,从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崇敬亲近,只可说是重视。
听他提到治眼,便知今日该下山了。
李尊吾:“早知道金针张,持病不治,一是懒得下山,二是眼盲后,人变得敏感,对剑法有益。”
普门:“哦?是什么样的敏感?”
李尊吾:“动物睡眠中察知天敌来袭,不需要眼看。说是听觉,似乎不对,睡时听觉减半。是什么?只好称为敏感。”
普门击掌而笑,转而语调深沉:“慈禧默许满汉权力交替,皇室贵族皆明白,但不敢评论慈禧,只说袁世凯是暗移神器——这是篡权最好听的词。既然皇室贵族已承认袁世凯的实权,为何太后和光绪帝死后,马上一纸诏书将他罢免?”
自问自答,“因为国家无宝。”
国家之宝,是拥有一批调和型老臣。十年来,荣禄、端方等支持汉臣同时在满人中具巨大威信的老臣逐渐去世,各派势力的冲突呈表面化、凌乱化——也就是儿戏化。
罢免袁世凯,十分儿戏。即位的宣统皇帝三岁,其父载沣做摄政王,二十五岁。放弃血统最正、能力最强、即位呼声最高的溥伦,因为慈禧本不是选皇帝,而是选族长,怕三十九岁正当壮年的溥伦想当有所作为的皇帝,与袁世凯火拼,酿成大祸。
族长是调和型人物,不求大利求小安,载沣平庸自乐的性格最为合适。弃权保富,是慈禧为皇室策划的出路。
不料,青年人更想有作为。慈禧过世后,载沣性格大变,联合一伙青年新贵,要让军政实权重归皇家。
袁世凯以一个宴会上遭后生揶揄的长辈心态,半恼火半可乐地接受免职。他是三代汉臣篡权的最大成果,以北洋新军为核心,延伸出银行、矿业、铁路、轮船、招商、盐业、邮政等实业的“北洋集团”。
强大的经济输血能力,令北洋军不依赖朝廷饷银,成为有独立意志的军队。清廷只能免去他的职务,他制定的政策仍在有条不紊地施行。
最新的一项密令,是整肃街面。每当政局动荡,他都先稳街面。迎接慈禧回京的那年,他将北京、天津的混混几乎全部抓捕。
晚清刑法松弛,死罪要多重会审,只有秋天一季可问斩。但对于恶名昭着的大混混,他拿出曾国藩对待太平军溃兵的“就地正法”,不审而直接砍头。震撼强烈,一时街面秩序井然,刚经过义和团、八国联军之乱的京津两地,文明如太平盛世。
天下大乱,首先是天下混混起哄,扰乱了民心。袁世凯已居家一年有余,整肃街面,是他重返政坛的先兆。
普门:“中华自古是三重人世,皇家、官绅、流氓。”
皇家独立于政府,专有一套管理、财经、军队体系,历史上的东厂、内务府、禁卫军都是皇家编制,不受政府制裁。晚清皇家垄断皮毛和人参买卖,是陶瓷业、织造业的龙头,东北华北最大的地主房主,赋税不入国库,并占广东海关税收的分成,是庞大的经济集团。
官绅是社会主干,在朝为官、在野为绅,以读书人为底色,在朝在野都是掌权者。他们以师承为联系纽带,每当变革,先以“学派”的名义实施集体行动。绅士是一地的民意代表,个人道德、学问、家族财富均可服众,与官有师承上的人际关系,官员去一地上任,先要拜访当地绅士。
普门:“史书是给皇家作传,家谱是给官绅作传,给流氓作传的是小说。”
明清小说中的主角多为书生闺秀,总被混混迫害,被侠客营救。小说的华彩段落,是写江湖手段。
混混活动在街面,勒索商家、打架斗殴、调戏妇女,不敢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因为不愿异地逃亡。混混是地头蛇,在一地盘踞几代,无业而有家。
游侠是背景莫测的过路客,流亡贵族、遭贬军官、越狱囚犯均有可能,无亲无故,一旦出手,永不再回旧地。
还有一种恶侠,祖辈都是混混,生来性格孤僻,专爱给别的混混坏事,也不跟民众亲近,往往短命,威风几年便病亡。一户人家不义之财敛多了,必生出一个逆子败家,混混里自生的侠客,似是上天的惩戒。
有什么本钱做什么买卖,皇家的本钱是血统,官绅的本钱是读书,以个人武力做本钱的是流氓。混混和侠客都是流氓,如太极的阴阳鱼。
普门惨然一笑:“氓字的本意是,断刃之刀、垂泪之目。你我是流氓。”
游侠和恶侠可遇不可求,平日制约混混主要靠镖局,是镖师走镖归来、护院之余的自发行为。官府传统:县以下无官,乡镇自理;也不管街面,民众自理。
二十年来,随着火车轮船等新兴运输业兴起,镖局尽数倒闭。街面少了镖师,袁世凯先以军队救急,再引入日本警察制度。但“就地正法”的威慑力日久渐失,警察制度显出先天不足,因为警察依法行事,混混作恶以不犯法为度。
民间的恶徒还得民间的强者来制约,一个替代镖局的特殊人群,成为时代的必需。
李尊吾手勒茶杯杯口,指尖瘀红:“这些话是杨放心说的吧?”
普门:“眼盲心明,是他。你去天津,无论他干什么,你都抢过来。”
李尊吾:“为什么,他的话不对?”
普门:“话对,人不对。皇家的人世在宫廷,官绅的人世在衙门,流氓的人世在街面。明清皇家侵犯官绅的人世,党争不断、腐败丛生。官绅历来不插手流氓的人世,一旦破了口子,不管起初有什么大快人心的举措,之后必生出比混混更大的祸害。”
李尊吾:“他的计划,是扶持民间的强者?”
普门:“民间的强者得民间自己长出来,扶持的,只会是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