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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工人走上来。
“对不起了,大嫂。”他们一下架起桂枝把她从仓房门口拉开。
April 13; 1998
“我操你们妈呀! ”桂枝的两脚乱蹬,在那两个工人手中,像被抓住翅膀的小鸡。
其它工人无言地准备进入仓房。
石戈出现在门口。
他的目光使工人停下。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
“大同煤矿。”头儿回答,猜测着石戈的身份。
“把她放下。”石戈对抓着桂枝的那两个工人说。
工人服从了。
桂枝骄傲地挺起胸。
“谁让你们这样做的 ”石戈问头儿。
“谁 ”头儿在肚子上拍了一巴掌。
“谁说话还有它管用 我们全矿三万多家已经一大半没米下锅了。”
石戈在北京时就知道今年秋粮收不上来,黄河水灾以及随之四起的谣言在全国引发了囤积风潮,城里的粮店被抢购一空,国库那点储备无济于事,但他没料到现在已经开始断顿。
“政府会为你们解决。”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自信。
进口粮食只是杯水车薪。
唯一能指望的是今年的新粮,可新粮如何从农民手里拿到国家手里正是最大的难题。
公社时期,各级干部可以把农村的每一粒粮都抠出来送进城,而如今,六十年代那种饿死二千万农民保城里人肚子的事再不会有。
粮食在农民自己手里,别说政府,天王老子也没法命令他们。
“算了吧,老师傅。”头儿露出轻蔑神色。
“说好听的填不了肚子。”
“可也不能抢。”
“我们不想抢。
老师傅,我看你也像个城里人,闹不好还是个干部什么的。
你倒是帮我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 我们工人不想当什么老大哥,可以叫农民爷爷奶奶,磕头也行,只求让我们妻儿老小能活下去。
我们把工厂拆了。
我们的卡车上有电机﹑水泵﹑柴油机﹑轮胎……你看这个白金坩锅,他们全村也值不了它。
我们把城里财富全给农民,只求换点粮。”
“可是得按法律来。”
“人大常委会公布的反囤积法已经给了我们合法性。”
“法律得通过国家实施而不是你们个人。”
“等国家实施法律的时候,我们早饿死了,国家也亡了! ”头儿的脸一沉。
“没时间废话了,搬粮! ”
“再听我说一句。”石戈挡住要进仓的工人。
“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今年抢了农民,农民明年就无法再种粮。
过了今年过不了明年,从长远看害了全社会,也害了你们自己。”
“明年饿死也比今年多活一年! ”头儿的声调已经相当严峻。
“让开! ”
石戈看一眼桂枝。
她毫不在乎眼前这群拿着枪的大汉。
有她一个石哥在,天塌下来也顶得住。
石哥是中央的大干部,就算下了台,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制住这群小工人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可石戈内心一点抗争的气势也没有,像塞满了乱糟糟的麻线。
工人说的话句句是真的。
法西斯上台有它的必然性。
在这个生死之际,唯有强力能重建分配的平均机制,让每人都得到吃不饱但是饿不死的一份,而不是一些人饱,一些人死。
他无法要求快饿死的人遵守法律,也不可能阻挡住他们的行动。
他们的女人也跟桂枝一样需要粮,甚至更需要。
他们的世界只有煤,而仅仅这几天,他就帮桂枝家埋了六大缸粮食,即使谷仓空了也够她家吃一年。
“桂枝,卖给他们一些吧。”石戈说话的同时身体挪动了一下,几个工人立刻拥进仓房。
桂枝被他这个动作惊呆了,甚至工人来抢粮的事实本身也没让她这样震惊,半天才哇一声哭出来。
“石哥你……你好没良心啊……当年你怎么说的 你说你一辈子为我们农民说话,……现在你当了大干部,你让人家抢我们……”
两个工人把石戈刚扛回来的那袋谷子抬出来。
“我跟你们拚了! ”桂枝冲上去,整个身子扑在那袋谷子上。
谷袋掉在地上,她死死抱住,又咬又踢。
好几个工人费了半天劲才把她拽开。
撕扯中衣扣掉了,裤带开了。
她就势把衣服一脱,全身赤条条,工人反而不敢拽了。
另一批工人刚从仓房里搬出小麦,被她追得扔下袋子纷纷乱跑。
石戈看着像母兽一样疯狂的桂枝。
那对在奔跑和扭打中甩动的双乳残留着他刚才揉出的红印。
结实的大腿之间在阳光下闪着精液的光亮,像永不放弃的标记印在他们刚刚当成欢娱之床的粮袋上。
他的心好似刀割一样。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除了呆呆站着,他什么也想不出。
当年当知青时可以只想一面,现在的思维习惯已经成了随时考虑所有方面,而考虑的越全面就越没有办法,就越无法找到一个行动准则。
也许这就是他这些年来日益无能为力和灰心丧气的原因吧。
突然听到呼唤:“石戈同志在不在这里 石戈同志在不在这里 ”
声音来自天空。
不知何时,一架直升飞机悬在头顶,一边缓缓降落,一边用扩音器呼叫。
石戈向直升机透明的机舱挥挥手。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已经习以为常。
许多假期如此中断,无论他藏在哪都能被找到。
然而他今天已没有任何职务,又有什么事找他呢
飞机降落在五十米外的空地上。
灰尘弥漫天空。
“石戈同志,请到飞机上来。
总书记要与你通话。”飞机扩音器的声音非常清晰。
工人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石戈。
他走到桂枝身边,给她披上衣服。
她嘤嘤哭着,身上全是土。
脸上泪和土混成泥水。
他没说话,径直走向直升飞机。
机上一个武警少将向他伸出手。
“我叫周驰。”
周驰让通讯军官把机上的电视电话接通北京。
电视屏幕上出现陆浩然的秘书,问清情况,屏幕上画面消失,只剩闪烁的光点。
突然一亮,陆浩然坐在办公桌后面。
“石戈,”陆浩然从表情到声调都不像前总书记那样骄横,很平等,甚至有些亲切。
“有一个职位我想让你担任,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
石戈叹了一口气,涌到嘴边的话是“我够了”。
他觉得脸上的皱纹无比深密。
就像站在桂枝和工人之间一样,那一刻他所感到的无能为力似乎打断了全身筋骨,象征着他的一生。
多少年奔波于“职位”两字之间,现在只感觉是那么厌恶。
出口的却是一个提问:“什么职位 ”也许只是最后一点好奇,在彻底退出官场前看看自己最后能得到的是什么。
陆浩然的回答轻描淡写。
“副总理。”
心跳骤然加快了。
副总理! 以往只在少年时的梦中出现。
如今他已心如死灰了,不再做奢想,却突然飘忽而至,在这么一个最不可能的时刻,最不可能的地点。
周驰微笑地看着他。
机舱外的太阳已经西斜,黄色的田野山坡在秋风中起伏。
他够了吗 他疲倦了吗 在此刻,突然感到是血在翻腾地卷起,心灵间充满渴望。
够了倦了的只是过去,展现在前面是一个全新末来。
再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谋士墨客,而是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如果握到了他的手中,他能不能由此改变中国的历史呢
“怎么样 ”
陆浩然在屏幕中凝视着他。
只要他口中吐出一个字,他的人生就会飞向两个极端。
或是在这片被破碎的黄土地上埋葬掉寂寞的雄心和英豪,或是一步迈进轰响的历史,被那车轮带向一日千里的前方或碾做粉尘。
“好。”他的回答听不出任何犹豫。
“马上来吧。”屏幕一闪,缩成一个亮点。
陆浩然消失了。
石戈抬起头。
他的精神还无法回到眼前。
“副总理,我们马上起飞。”周驰向他说。
“我告一下别。”
“不行,这里要有战事。”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火枪的轰响。
几粒铁砂擦在飞机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桂枝家门口那些工人立刻卧倒。
四面传来喊杀的声音。
“我得下去。”石戈伸手拉舱门。
周驰伸出一只手顶在舱门上。
石戈用全身力气也摇不动半分。
“总书记命令我负责你的安全。”
飞机已经飞起来了,摇摆着升高。
吹起的灰尘纷纷扬扬。
石戈看见伏在粮袋上的桂枝突然站起仰望飞机。
四面,无数举着锄头铁叉的农民包围了工人车队。
锁柱挥着手枪指挥一排持枪的保乡团射击。
桂枝变小了,但她绝望的表情在石戈眼里比什么都清楚。
她向上伸出双手。
飞机轰鸣使她的呼喊像是无声。
披在身上的衣服脱落了。
一个工人想拉她卧倒,可她竟跟着飞机跑起来。
石戈大吼一声。
她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公路上。
她挣扎着翻过身,已如模糊白点的脸向着飞机飞走的方向。
她的胸脯上扩散出一片殷红。
虽然人的视力已不可及,石戈却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又圆又深的弹孔,在那两个乳房之间,汩汩冒出滚烫的血,染红了无边的大地和天空。
April 14 1998
Ⅳ福州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黄士可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种新的形像,不再仅仅是一个地方势力关系网中的牵线人,而成了一个政治核心,一个旗手。
那个年轻的北佬被打得满脸开花,竟能奇迹般地冲出重围,跳过人行道栏杆,奔跑的速度惊人,撞倒好几个拦截者。
满街的人都想抓住他,连妇女和儿童都激动得大喊大叫。
四面一片闽南方言的吼声和咒骂。
无数双脚跺得街道隆隆颤抖。
年轻北佬在黄士可的车旁被一根粗重钢管打倒。
隔着密闭的车窗玻璃,黄士可都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北佬像一团烂布在惯性中翻滚,离车轮只有半米,竟然又晃悠悠地半跪半站挺起身。
司机手急眼快,在北佬扑到车门之前按下电磁锁的开关。
四个车门全被死锁。
北佬血淋淋的脸贴上后门玻璃,跟黄士可的脸只距一尺,虽然只有一瞬,但那张被血糊住了眼睛又在玻璃上压变形的面孔让黄士可差点犯心脏病。
北佬被追上来的人群踩在脚下。
司机拼命按着喇叭把汽车开出旋涡中心。
黄士可没有回头。
侧面玻璃上那片稠粘的血浆使外面的人影模糊。
总书记被刺身亡一个多月来,南方几省普遍发生排斥北方人的风潮。
这原是个积怨已久的问题。
南北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准的不平衡已使累计四千多万北方人流入南方,给就业﹑市政﹑治安﹑供应﹑交通各方面造成日益严重的危机。
近来几百万黄河灾民的涌入又进一步加剧了原有矛盾。
灾民白天伸手讨,晚上抢和偷。
不过使“排北”风潮蔓延升级的直接原因还不在这,而是北京发生的让南方绝望的大转弯。
及时认识到“排北”是对北京表达愤怒的人不多,表面看只是南方人对侵犯了自己生活的流民采取的反击,没有政治色彩,跟北京那些搞翻案要民主的运动也不沾边,所以尚未引起重视和镇压。
但是黄士可却看得很清楚,北京每颁发一个向左转的法令,排北的浪潮就升高一格。
昨天刚公布冻结三百万元以上私人存款和所有外汇存款,人们就发疯一般涌上街头,放火烧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