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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力雄
【】
一
March 20; 1998
地球人在努力营造一个大千世界。
它很小,一半向着光闪闪的太阳,一半向着遥远的恒星。
它像一个橙子,橙皮上起伏着山川河流,在没边没沿黑呼呼的宇宙中没着没落地旋转。
在这颗橙子亮面与暗面相交的边缘上,太平洋中一头灰鲸玻璃般的眼球射进清晨第一束阳光。
它仰浮的躯体被石油和有毒物质所腐烂,最后一丝知觉正沿着阳光去追溯往昔的海洋。
琥珀色赤潮汹涌地覆盖着无际的洋面。
与鲸鱼相对,橙子的另一侧明暗相交处,落日余光正把尼罗河干涸河床上蠕动的饥民照得如同鬼影。
大风卷起干燥热土。
爬行的沙漠早已掩埋古老光荣。
人的脸上只剩盐碱﹑沙粒和一层层剥落的皮肤。
美洲在太阳照亮的一面,倾斜地躺在大洋上。
美国被高温和衰退折磨,百业萧条,艾滋病医院却肥皂泡般咕噜噜地越涌越多。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吊在圣地亚哥街灯上的政变者尸体吹得摇摇摆摆。
巴西淘金者的推土机正在铲平亚马逊平原最后一片雨林。
加拿大被韩国新一轮贸易攻势搅得举国不宁,政府倒台。
而中美洲的将军们又开始乐此不疲地策划第七十八次政变。
背着太阳的一面,白沙瓦的毛拉在清真寺顶高亢地号召穆斯林们奔赴克什米尔战场。
一颗定时炸弹把科伦坡的印度使馆炸得血肉横飞。
俄国科学家面对温室效应融化南极冰层的试验结果目瞪口呆。
上百名枪手护卫的贩毒马帮正趁夜色从缅甸闯进云南。
伊朗秘密部队加紧部署核武器。
两架巨型客机在悉尼机场上空撞成火团。
同一时刻,一个日本破产者与妻子儿女拥抱在一起从东京的摩天楼顶飞身跃下。
而在苏门答腊岛的赤道线上,耸入云霄的钻塔正在夜以继日地轰鸣。
这项美国﹑德国和日本合伙投资的研究项目打算把地球钻透一个眼儿。
一个男孩听说眼儿的那头将是哥伦比亚,思考着问: 等真把地球钻透的那天,他朝眼儿里撒尿,会不会尿到哥伦比亚人的脑袋上 他的伙伴一个比他大点的女孩博学地纠正,不会尿到脑袋上,只会尿到两腿之间的“小洞”里。
他们兴奋地得出结论: 两头可以对着尿! 这就是人的星球。
它很小,射出织密的纤细电波,环绕着微粒般的人造飞行器,发出蝇蝇嘈杂。
可人在努力营造着一个大千世界,索要这颗橙子从橙皮到橙核的一切。
有时人觉得它很大,很大。
March 21; 1998
北京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军队在北京对民主运动进行的镇压形成了一个“六四结”,从那以后,中国的政治始终离不开这个结。
石戈活了近五十年,虽没有经历过战争,也算见过不少死人,但即便是当年的“六四”屠杀,他也未曾面对过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场面。
卡车货厢上站立的人竟然没有头! 全部没有! 齐刷刷地一样高! 唯有从一片脖腔里喷出的血高度不一,在第二辆卡车的车灯照耀下红艳艳地跳动。
两辆卡车之间的柏油路上,滚动着散乱的人头。
刚砸在他自行车前轮上的那一颗披散长发呲着牙,写在额上的“翻案”二字好象第二对眼睛。
血腥气铺天盖地弥漫,冲进肺腑。
一道刺耳的嗡鸣在没开路灯的街道上方扩散,如同在给这个恐怖画面伴奏。
那是一根高强度钢丝,横拉在街道上方,绷得紧紧,正好和站在卡车上的人的脖子高度差不多,对着飞驰的卡车,便相当于迎头挥来的砍刀。
据说最锋利的刀在最有腕力的刽子手里,可以砍掉人头而人身不倒,眼前这道钢丝不但超过世上任何刽子手,而且一喝完血便嗡嗡地唱起来。
第二辆卡车好歹停得及时,钢丝离车上人的脖子只差几尺。
石戈第一个开始动作,虽然感觉还是像在噩梦里,可本能使他挺身指挥在场的人们进行抢救。
两辆卡车都是“人民阵线”赶去增援天安门广场的,还活着的人全吓傻了,得对他们吼着喊着才有反应。
电视转播车倒比警察来得还快。
尽管已是半夜一点,四面还是很快围满了人。
街两侧的窗子也纷纷亮灯,伸出脑袋。
看见新闻灯左一个右一个打亮。
石戈缩回手,准备悄悄撤出现场。
粘在手上的凝血在手心蠕动。
围观人群热闹地议论着。
有人说一定是“民主阵线”拉的钢丝,目的是阻挡“人民阵线”的增援队伍。
此时两个阵线正在天安门广场抢夺人民英雄纪念碑,谁能占住纪念碑,谁就能成为八九年天安门运动的象征,也就可以成为眼下这场澎湃而起的翻案运动的主导者。
电视台记者非常热心地把这个传言收进话筒,到处寻找可能提供证据的人。
石戈就是在从天安门广场回家的路上碰见这事的,本想在出国之前再看看那儿的情况,结果自行车被汹涌的人潮踩变了形,只能推着走。
“这爷们儿离得最近! ”几个光脊梁小伙儿指住石戈。
灯光和摄像机随即转向石戈。
“老师傅,请谈谈你看到的情况。”记者立刻盯上来。
石戈闪开脸,用后脑勺对着摄像机。
他怕的就是这种尴尬的场面,可偏偏没躲过去。
他只是含糊地摆手,想尽快脱身。
“哎,爷们儿,”光脊梁小伙儿拉住他。
“跑什么呀 ”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
七月雷雨前的闷热把汗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
石戈矮胖的身子像是被埋在人群中,头发稀疏的额头淌着汗,始终转来转去用后脑勺对着镜头。
记者连珠炮似的问题似乎都是中性的,可在石戈耳中,却能清楚地听出其中的挑唆味道。
他是内幕中人,知道新闻界被某种旨意操纵,正在充当诱导事态发展的工具。
当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在电视上播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就会让多数观众认定此事是“民主阵线”干的。
不难想象,两派本已不共戴天的局面会怎样火上浇油,而群众又会对眼下的民主运动增添几分厌恶。
这些是他无法左右的,但若一会儿就会播放的电视画面里有身上手上都是血的他,他便很难解释清楚了。
一个当贼准是好手的瘦高个小伙儿趁石戈不备,猛夹出他胸前小兜里的硬皮证件。
“我来替你回答。”
石戈想抢回来,可小伙儿个那么高,举在手中,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出入证……”小伙把证件转向新闻灯仔细辨认。
“中……”他突然叫起来︰“中共中央办公厅的章! ”
人群愕然,这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矮个子怎么会跟中共中央有关系
电视台记者却立刻不问了,摄像机和新闻灯也不声响地转移。
石戈知道上镜头的麻烦没有了,可新的麻烦却更难摆脱。
电视台是党的工具,不敢惹跟“中央”沾边的人,而周围这些人却正好相反,与“中央”有关只能引起他们的戒心和敌视。
他这回不敢再含混,置身这种场合,任何差错都可能使群众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
面对四周越来越严厉的盘问,他拼命解释他是过路的,只不过恰好在钢丝下面修了一会儿自行车。
可他既然是个能够出入中央的人,却是一副下夜班工人的打扮,不但不坐小汽车,连自行车都这么破,半夜三更正好停留在出事现场,有想象能力的人立刻就能把他想象成是特务﹑便衣警察或奸细一类的角色,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说不定那根钢丝就是他拉的呢。
“我是炊事员,”他只好信口胡说了。
“中央也得有做饭的嘛。”他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官儿样”,也不会有人信他解释。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拖时间,等着警察尽快赶到。
这种群众私自审问的场合眼下北京到处可见,几乎没有哪个被审者最后不落个皮开肉绽。
但警察的动作异呼寻常地缓慢。
风驰电掣般地开来了一队“人民阵线”的汽车。
刚才石戈指挥抢救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警方打电话,可直到现在仍然听不见有警车的声音。
他由此几乎可以断定,那根钢丝并非一根简单的钢丝,它所通之处是能够指挥警察的,甚至也能指挥新闻界。
电视转播车赶来快得反常,警察的动作又慢得反常。
如果警察赶到得早,现场就要按规程封锁,电视镜头就难以那样贴近地渲染,“人民阵线”指挥部人员也就不能深入现场,受到那么大刺激,甚至当场就疯狂地要去向“民主阵线”讨还血债。
“审问者”们把石戈扔在一边,全去看新的热闹。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声命令“人阵”成员冷静,并且警告电视记者不要用这种场面恐吓人民,让人民远离民主运动。
“这是阴谋! ”
他声音嘶哑地喊着。
“为的是挑起人阵和民阵的武斗,让民主运动自相残杀,我们不能上当! ……”
他叫邢拓宇,是人民阵线的总指挥,眼下民主运动最显赫的人物之一。
多数报道﹑包括石戈看过的内部材料都把他描绘成一个冲动型人物,真实的他看来还是粗中有细。
石戈没有多听下去,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趁这个机会脱身,不过必须先要回出入证,凭那个可以进到中南海核心区域,丢了可不是小事。
然而这无疑是自投罗网,拿走出入证的小伙儿揪着他连同出入证一块交给了“人阵”的纠察队员。
“这老家伙特可疑! ”
当石戈如同一个麻袋被塞进吉普车里,才听见大批警车赶到。
吉普车根本不理会警车命令在场车辆接受询问的广播,开足马力扬长而去。
“人民阵线”总部设在一座临街大楼里,从上到下灯火通明。
老远就听得见高音喇叭慷慨激昂。
楼外贴满印刷品。
楼顶垂下的竖幅标语随风翻卷舞动。
无数面旗帜扑扑喇喇。
吉普车刚一停下,憋了好久的雨随着一声霹雳倾盆而下。
聚在楼外的人蜂拥般挤进楼里躲雨。
March 22; 1998
楼里满地是纸,弥漫呛人的烟味﹑汗味﹑厕所味,所有的嗓门都提到最高,混乱到极点。
押送者甚至不知道该把石戈交到哪,便让他双手抱头,蹲在楼道角落里。
那已经蹲了好几个人。
满地废纸,石戈脚边正好扔着一本过期的《掏大粪》。
那是眼下北京最流行的一份民间刊物。
自从它在最新一期注销“民主阵线”的头头在国外与妓女鬼混的性照片,销量又猛增一倍。
这份名称不雅的刊物以揭露丑闻为宗旨,起初矛头对准高官和权贵,最近也卷入了“人阵”
和“民阵”的内斗。
现在,民间的各种政治组织大都以这两个阵线划分立场。
刚刚红火了没几天的民主运动日益滑向分裂和敌对。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对民主运动的镇压导致了一个“六四结”。
那以后的中国政治始终离不开这个“结”。
它对某些人是甩不脱的阴影,对某些人是期待中的资本,对某些人又是锋利的双刃剑。
这个“结”已是化不开抹不掉的,迟早要摊牌。
随着政治元老相继过世,翻案呼声越来越高。
当局采取了一种宽容姿态,虽未公开宣布平反,却不太限制有关的政治活动,对以往的大忌──非法组织﹑非法游行﹑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