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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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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泪水,冷静地除去那只雕花的银发卡,冷静地脱下绣花的紫缎旗袍和绣花鞋。然后,再把平常所穿的一身灰黑布料衣裤冷静地穿戴齐整,把大襟布衫的每一个扣绊都仔细地扣好。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紫痕取出两把筷子粗细的线香,用棉线扎好。然后,平静地把线香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们先是熏黑,继而冒烟,接着从青烟里升起一朵小小的火焰来,不等火焰熄灭,李紫痕咬住牙关无声地把燃烧的香头狠狠按在脸上……立刻.五更时分的黑暗和寒气中飘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一九二八年一月,旧历正月初六,李紫痕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在坚守着父亲的嘱托和弟弟妹妹一起度过了含辛茹苦的十六年的岁月之后,她决心把这件事情一意孤行的做到底。{奇书手机电子书网}她在这一天的早晨一下子越过几十年的岁月,一次性的为一个女人的一生选择了结局。在用香火烧毁了容貌,又割破指头涂抹出那个佛字之后,李紫痕趁着尚未有人发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绕过那些暗影幢幢的游廊曲院匆匆走进李氏祠堂。祠堂里的那盏长明灯刚刚被打更人添过油,火苗烧得正旺,天花板上彩绘的二十四孝图依稀可见;进门迎面是大堂里高悬的三张黑漆雕字贴金大匾,正中间的一张题刻“慎终追远”,左面是‘‘惟木有本”,右面是“惟水有源”;大堂正中安置的木雕神龛做成与祠堂建筑相同的鳖梁飞檐的样式,被贴金的浮雕云龙图案围起来的宗牌上,用庄重的楷书写着:九思堂上历代高曾祖考妣神位。这一切都在那盏幽幽古灯的飘忽的光影中显得神秘而又恐怖。在排列两侧的各门先亡人的牌位中,李紫痕径直朝着父母的牌位走过去,而后,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俯下身去,口中呜咽着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爸爸妈妈,你们老人家放心……”



自从亲眼目睹了老师赵伯儒受刑而死的场面之后,李乃之久久的不能从恐怖当中挣扎出来,那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同样的恶梦:先是堂兄李乃敬狞厉地迎面举起手来;接着,老9币的一颗人头咚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随着一股冲天而起的鲜红的血,老师说:“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接着,自己便在满身淋漓的冷汗之中惊醒过来……紧憋的心肺几乎要在腔膛里炸裂开来。然而清醒之后所面对的只有一派无边的寒冷的冬夜。

在李乃之的心里藏了一件他和老师赵伯儒之间的秘密。那时候银城周围几县的农民已经开始了暴动,陈狗儿的名字和种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在银城到处流传。那时候银城戒备森严,四门紧闭,像一座被洪水包围的孤岛,岛上如一个慌乱的蚁窝,聚集了许多惶惶不可终日的体面人。一天,李乃之突然在学校的大门外,意外地遇见了多日不见形色匆匆的赵伯儒,冲动之下他断然地对老师说道:

“赵先生,我也想去参加赤卫队闹革命!”

老师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睛望着自己的学生,而后意味深长地把手搭在学生的肩头上:

“乃之。我劝你不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

“他们这一次多半是要失败的。你还太年轻……”

那时候的暴动正到处闹得如火如荼,那时候谁也不会相信农民赤卫队会失败,那时候李乃之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正是这次暴动的总指挥。现在,当他亲眼看见憔悴、苍白的老师被人砍下头颅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原来老师竟然是在深知了自己的结局之后,而去奋不顾身的。那整整一个冬天,李乃之都在日记中连篇累牍地倾诉着自己的恐怖、苦闷,和不知所去的彷徨与绝望: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

昨夜再次梦到赵先生,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一般一样的恐怖和惨景。梦中大叫,惊动了二姐,她跑来问我梦见了什么,如此惨状何忍再讲……这个世界为何竟如此残忍屠杀了先生?与一个如此残忍的世界为伍真乃人生最大之悲哀!既不能与先生共同赴死,又不能为先生复仇雪恨,活着又有何用?平臼先生在读书会上所谈所讲。无不令人感奋向往。转瞬之间,一切都在血泊之中淹没,一切都比往日更黑暗更野蛮……我怎样才能走出这个世界?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

今天又去东门城楼下仰看先生遗容,时近一月,先生面目已是模糊不清。悲夫!吾师!情不自禁乃倚墙而泣……最可悲是这麻木的民众,城门内外熙来攘往者大都是些置买年货的农夫市民,竟无一人举目望墙的。死者竟是被人忘却得这般快么?麻木的民众们,难道你们竟不知城墙上的被害者是为你们而死的么?麻木至此的世界又何必改变它呢?悲夫f吾师!在天有灵必恸哭于九霄……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

这生活真是烦闷极了,无趣极了。再读鲁迅先生的(呐喊)。愈觉窒息的苦闷,难道大家都是(狂人日记)里的吃人者么?看过此篇愈发饭菜难以下咽,莫不是自己的碗碟中真的有赵先生的皮肉么?我与那麻木的民众又有何异处……姐姐焦灼万状请来了医生给我切脉开方,又亲自去抓药煎汤,她岂知我是苦闷之极而了无生趣。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七日

长此郁闷,不知要到何种地步。昨晚又与赵先生见面,且又是那原来的惨景……先生,你何不指给我一条出路呢?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今天三姐自省城回来度寒假。相见甚欢。听三姐说了许多省城的新闻和外省的消息,愈发觉得中国之无望,惟三姐暗自送我一本陈启修君所写的簿册,尽述俄国近状,人民那般和爱,社会那般治平,直如人间天堂,立动我游俄之志,此生但有万一之机必做此行。俄人同心协力做到之事,难道我华夏之人惟不能做到吗?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五日(旧历正月初三)

一连几日全是最无聊亦最俗套之应酬,拜祖宗,拜长辈,而后还要大家互拜,往日的冷面这几天都换做了假笑,所有的人都笑来笑去的,真是虚伪得可恶!夫金钱之势力,真至恶至伪极矣。有则陌路相逢趋之若鹜,无则族亲骨肉冷若冰霜。与姐姐们忿然谈及,亦有同感。不过以族亲关系太重,不得不如此敷衍。不得不因大家都是这样我们也只好这样。拿了自己的生命去妥协他人,在迎合他人的虚伪中毁灭了自我以示和大家的一样。我恨这无所不包无所不为的家族!我恨这眼前虚伪的一群!他日自立,誓必挣脱九思堂的卵翼!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旧历正月初四)

反复思量,欲离此地惟有与三姐同赴省城求学之一途。三姐言谈她的同学中有些贫寒子弟,以半工半读自食其力而学业竟尤为优异,深以为自立之榜样。他人可做之事。我何独不能?所牵挂难定的惟有二姐。十数载间二姐含辛茹苦,一再谢婚,骨肉之情,用心良苦,我与三姐皆了然于心。此番若真离家而走,即便不使二姐负担学费日用,留她一人子然独守。实于心难忍矣。数度话到唇边欲言又止,独与三姐谈及竟两相垂泪。束手无策……人生在世竞不知有几多牵挂,几多磨难。几多万缕愁丝……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七日(旧历正月初五)

今日秋云同学来看三姐,说是既然银城中学解散,她家父已决定送她去省城女子高等中学就读,以备来日升考大学,特来约三姐寒假后与她同行。与三姐叙后,秋云又特别到我屋里来看望,见到书案上供立的赵先生牌位竟潸然泪下……与吾同心者惟秋云矣……

谈及赴省城读书之事,秋云问我,滞留银城学业荒废无疑,何不同赴省城投考学校。一时无言以对。秋云不知痛处,反而对二姐极口夸赞我在学校考试从来第一,只好以尚未委决虚与言之。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旧历正月初六)

今日之事肝胆俱摧,下笔记之犹痛哭不止……万想不到,二姐为我能赴省求学,竟做出这般毁容吃斋的事情来,苍天有眼,何戕残我骨肉至此?这可恨的世界要把我们骨肉逼向何处才会罢手?为了三姐和我,二姐竟亲手毁了自己的一生……同为骨肉,同是生命,我何以能用姐姐的毁灭来换取自己的逃脱7父母在天之灵当做何感?此生此世何以能补偿二姐?为此生此世永记此恨,晚上瞒过姐姐们,我亦用线香一把当胸烧下一块标记,疼痛如利刃剜心,真不知二姐一介弱女子今早是如何能忍住这样的酷刑。如何能下得这样的狠心……虽与姐姐同受烧灼之苦,犹不能稍解吾心之痛……悲夫!吾心已摧……痛哉!吾飘零于世的孤儿……

第三章

 一

当年白瑞德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伤心地接到父亲病故的电报,断绝了学费来源的时候,决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会拥有了这座美丽高雅的白园。一九O五年,白瑞德十五岁时,在一千八百余名考生中,以第二十名的成绩考入总督府筹办的商矿实业学堂。老父以年仅三十石租谷的收入,勉力支撑着他每年一百两银子的学费。三年后白瑞德又考取了总督府劝业道选送到日本的公费留学生,可惜只能学农。父亲从此不再负担儿子的学费自然高兴,可白瑞德却因为由学矿业而被迫改学农业十分的不情愿。到了东京以后,眼界大开,一年之后十九岁的白瑞德竟自做主张,毅然放弃在日本的公费保障,丢下东京私立大学的学籍,考入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米尔沃基分校地质系。一个多月以后,白瑞德离开所乘的神户丸。在弗兰西斯科进港靠岸。白瑞德兴致勃勃弃舟登岸.在旧金山盘桓数日,接着,又转乘火车横跨美国大陆,来到地球背面的密执安湖边上,直到这时才把这个既成事实写信转告家人。老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勒紧腰带源源不断地把银子隔海越洋,汇到一个鬼也不识的地方去。

所谓人有旦夕福祸,正当白瑞德本科毕业拿了地质学学士学位,继续攻读硕士的时候,就接到了那封父亲病故的电报。白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一切事情都要等他回去办理,左思右想,白瑞德只好向授业的导师杰佛逊教授请假回国。白瑞德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一生的转折。

白瑞德离开米尔沃基,再次乘火车横贯美国,再次来到旧金山。尽管杰佛逊教授一再挽留,临行前还设家宴款待,甚至答应如能再回威大就读,将为他争取全费的奖学金。可白瑞德心底明白,此次回国除了丧事之外,还有家父在原籍为自己定下的一门婚事要应付,洋人们哪里懂得两千年来中国人在这一婚一丧之间被缠住了多少生命,天晓得还能不能返回威大完成学业,心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白瑞德在旧金山登上加利福尼亚号商船告别北美大陆,遥望海天渺茫,不禁生出些“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的感慨来。白瑞德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正等在加利福尼亚号的酒吧里朝他微笑。

单调的航海生活把乏味的乘客们不是赶到甲板上。就是逼进酒吧间。白瑞德并无同行的伙伴,随身所带的一本新出版的德莱塞的《金融家》也早已看过两三遍.再无兴趣翻它。这一天,白瑞德无意间受人邀请,加入了一个因为晕船之苦而造成的三缺一的牌局。一圈牌下来,白瑞德知道自己的搭档高斯先生竟有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叫做高汉卿,而且还会操洋腔说中国话。再一圈牌下来,高斯先生喜出望外地遇到一位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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