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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她,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小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午夜的梦惊醒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残忍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脱,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高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第七日之天都(2)
朱紫藻绣,使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永乐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地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闹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开了,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日!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苍白异常,这是急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镇静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所有身为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倒他面前,“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赤红,怒声道:“你既然尚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
他怒吼道:“你能否体会,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衣的心?你……你怎能这样!”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这不正是你要的么?是你让我尚公主的。”
杨逸之断喝道:“现在不是!”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
人皇之命,天下瞩目,满堂宾客,全副鸾驾,他竟要喝令将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他转头看着吴清风,看着杨继盛,讥诮道:“两位大人,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狂怒的杨逸之,他不明白杨逸之为什么会这么怒,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话。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着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惊惶地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大红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摇着头,突然定住了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含泪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惫。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因为他的话令人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话宛如强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面对的,将是他的父亲、卓王孙、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说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
这一回,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纯净。
因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烦乱与怒意瞬间升腾交织。他冷冷一笑,“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体会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形,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他不禁霍然惊觉,自己的语调中,竟夹杂了一丝嫉妒。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追求什么?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是的,这才是卓王孙。是生杀予夺的王者,是执掌毁灭的神祗。
但这一切,相比一颗为爱人守护的心,到底谁更重要?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对相思道:“你知道么,今夜,我本要送给你第七件礼物的。”
相思摇了摇头,泪水簌簌地落在大红色的衣襟上。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天都剑,数百年没有沾过鲜血的天都剑。
“这把剑,是最后的礼物。我将用它杀死你,取回我的剑心……此后,我终身再不用剑。”
剑光宛如前世的梦幻,透空而下,相思似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直到此时,才啜泣出声。
杨逸之身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
剑!居然只是为了剑!那么心何在?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剑么?
卓王孙傲然凝视着喜案上的天舞宝轮,“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样?这天下并无我不能之事!”
杨逸之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泪水也因之点点溅下。他狂笑道:“这个理由就对你这么重要么?”
他突然出手,喜堂中的光芒瞬时一暗,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迅速向杨逸之汇拢而去,化作一团晶亮的光芒,卷绕在他的手间。杨逸之狂笑之声不绝,那光华倏然脱手而出!
冷光浸浸,喜案上的天舞宝轮,突然炸开,化成粉末碎片,落满了整个喜堂。卓王孙一声怒啸,杀气陡然螺旋而上!
杨逸之惨笑道:“那么,这个理由不存在之后呢?”
卓王孙杀气凌空翻卷,他的双眸变得宛如两点寒星,罩住杨逸之!
他真真正正动了杀气,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不但撄了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毁灭了他守护的理由。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大笑道:“剑在!”
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轰然撞在一起。这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如果不能灿烂飞舞着,那就灿烂死去吧。
相思的泪已干,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这个世界,离开了湖边的这个世界,迟早会变的。这不是我的世界,那么,就让我死去吧!
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即将性命相搏。但她却不知道该将这最后的眼眸投给谁。
难道这一切的苦痛,都是为她而生么?
嫁衣托着最美的容颜,还未升起,就要开始凋谢。青春与欢喜,都在这寂静的锣鼓中枯萎着,再没有半点繁华。
剑光陡然盛起,却也如无声的烟花,围绕着这袭嫁衣,轰转,绽放,爆裂。于是嫁衣片片化成蝴蝶,交互起舞着。
相思力已尽,心已竭,摔倒在地。
剑光跟着熄灭。杨逸之踉跄后退,他的衣襟上已染血。
卓王孙持剑而立,天都剑平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