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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
你有一个“家”,而这个“家”是克伦堡小镇,安德烈,这不是偶然的。这要从你的母亲开始说起。如果你用英文google一下你母亲的履历,你会发现这么一行描述:“生为难民的女儿,她于1952年出生在台湾。”难民,在英文是“庇护民”(refugee),在德文是“逃民”(Flüchling)。所谓“逃难”,中文强调那个“难”字,德文强调那个“逃”字。为了逃离一种立即的“难”,“逃民”其实进入一种长期的、缓慢的“难”摒弃了乡土、分散了家族、失去了财产、脱离了身份和地位的安全托付、被剥夺了语言和文化的自信自尊。“逃”,在“难”与“难”之间。你的母亲,就是20世纪的Diaspora的女儿。
所以她终其一生,是没有一个小镇可以称为“家”的。她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每到一个小镇,她都得接受人们奇异的眼光;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熟悉了小镇的气味,却又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她是永远的“插班生”,永远的new kid on the block。陌生人,很快可以变成朋友,问题是,朋友,更快地变成陌生人,因为你不断地离开。“逃民”被时代的一把剑切断了她和土地、和传统、和宗族友群的连结韧带,她漂浮,她悬在半空中。因此,她也许对这个世界看得特别透彻,因为她不在友群里,视线不被挡住,但是她处在一种灵魂的孤独中。
她给你一个家,深深地扎在土地上,稳稳地包在一个小镇里,是因为她希望你在泥土上长大;希望你在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希望你,在将来浪迹天涯的漂泊路途上,永远有一个不变的小镇等着接纳你,永远有老友什么都不问地拥你入怀抱。她不要你和她一样,做一个灵魂的漂泊者那也许是文学的美好境界,却是生活的苦楚。没有人希望她的孩子受苦,即使他可能因为苦楚而成为比较深刻的艺术家。
我感觉到你信里所流露的惆怅和不舍。难道,你已经知道,“毕业”藏着极深的隐喻?难道,你已经知道,你不仅只在离开你的小镇,你的朋友,你同时在离开人生里几乎是惟一的一段纯洁无忧的生活,离开一个懵懂少年的自己,而且是永远地离开?那些晨昏相处、相濡以沫的好朋友们,安德烈,从此各奔四方,岁月的尘沙,滚滚扑面,再重逢时,也已不再是原来的少年了。
我又想起你站在幼儿园门口徘徊的那一幕。
你从哪里来?
是的,我记得克伦堡的街坊国际人多、混血儿多。所以我很高兴你一点也不特殊。也因为小镇种族和文化多元,所以我这“外籍妈妈”在任何场合坚持和你们说中文,一点儿也不引人侧目,而且德国人羡慕你们在双语或甚至于三语的环境里成长。也因此,你知道吗,安德烈,在台湾,每8个初生的婴儿里有一个是“外籍妈妈”生的,但是很多台湾人并不尊重这些“外籍妈妈”的文化和语言越南语、马来语、菲律宾语……在许多人心目中,这些都是次等的文化和语言,以强势文化的姿态要求这些“外籍妈妈”们“融入”台湾,变成台湾人。我想,如果德国人以强势文化的高姿态要求我不要和我的孩子说中文,要求我“融入”,变成德国人你觉得我会怎么反应呢?
学会尊重异文化真的需要很长时间。你刚好成长在德国一个比较好的时期,1950年前的德国人,我相信,不是现在这样宽容的。纳粹时期不说,1950年代对土耳其人的态度也是很糟的。可是国际化真的可以学习,或许对于台湾人,也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但是,那时间很长,而现在在那儿养儿育女的“外籍妈妈”日子可不好过,他们的孩子也被剥夺了一个多元的、为母语骄傲的环境教育。
我最近也碰到一些“奇怪”的人,“奇怪”在于,身份复杂到你无法介绍他。我们还是习惯地说,他是日本人,他是法国人,他是印度人等等,但是对伊里亚你怎么办。我们都是柏林国际文学奖的评审,10个评审分别来自10个语文区,我负责华文区域。伊里亚坐在我旁边,我问他:“你来自哪里?”标准的见面的问候吧,但是他沉吟了半天,然后说:“我拿的是德国护照。”“喔。”我知道,麻烦了。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来自哪里”这个古老而原始的问题。
伊里亚出生在保加利亚,说斯拉夫语系的保加利亚语。6岁时,父母带着他逃亡到德国,为他取得了德国护照,作为保护。然后他们迁居非洲肯尼亚,他在肯尼亚上英文学校,所以他会英语和流利的非洲Swahili。高中毕业之后他回慕尼黑上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于是德文变成他写作的语言。之后他到孟买去住了6年,又到阿拉伯去生活了几年,信仰了回教……
“你来自哪里?”这个问题,在大流动的21世纪,真的愈来愈不好回答呢。然后我在香港遇到了“柔和”。“柔和”是一个印度名字,长得也像个印度人,有着很柔和的眼睛。他若是走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条街上,人们可能直觉地以为他来自印度或巴基斯坦。但是,不,他是香港“原住民”,已经有好几代的家族出生在香港,比满街的香港中国人要香港得多。他讲英语,拿英国护照,但他是香港人,可是由于血统,他又不被承认是“中国”人;看起来像印度人,但是他和印度关系不深……
“你来自哪里?”你要他怎么回答呢?
所以我在想,全球化的趋势这样急遽地走下去,我们是不是逐渐地要摒弃“每一个人一定属于一个国家”的老观念?愈来愈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语言,没有国家;很可能他所持护照的国家,不是他心灵所属的家园,而他所愿意效忠的国家,却拒绝给他国籍;或者,愈来愈多的人,根本就没有了所谓“效忠”的概念?
可是不管国家这种单位发生了什么根本的变化,有了或没了,兴盛了或灭亡了,变大了或变小了,安德烈,小镇不会变。泥土和记忆不会变。
我很欢喜你心中有一个小镇,在你驶向大海远走高飞之前。
MM
第十八章 哪里是香格里拉?
牦牛草原冰河
安德烈:
我们在香格里拉。
其实已是清晨两点,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给你写信。睡不着,不是因为窗外的月光太亮,光光灿灿照进来,照白了半片地板;也不是因为荒村里有只失神的公鸡,在这时候有一声没一声地啼叫;也不是因为晚上在一个藏民家里喝了太多酥油茶。无法入睡,是因为这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氧气稀薄,人一躺下来,在静夜中,只听见一个巨大的砰砰响声,从体内发出,好像有人在你身体里植入了一张鼓具,好像你的身体被某个外来部队占领了。
我跟菲利普说我们去香格里拉时,他很惊奇:“香格里拉?不是那个连锁饭店吗?”不是的,我说,饭店窃取了中国西南高原上的一个地名,香格里拉是藏语,据说意思是“心里的日和月”,或者“圣地”。中国西南,是满身长毛牦牛吃草的地方,是野花像地毯一样厚铺满整个草原的地方,是冰河睡了不醒的地方。怕他不愿意去,我把我心中想象的香格里拉描绘给他听。
香格里拉其实是个小镇,小镇原来叫中甸,“甸”,是草原的意思。中甸政府把小镇的名字正式改称为香格里拉,意图不难猜测,大概就是想用这个西方人熟悉的名字来吸引观光客。但是,想象一下:哪天哪个城市决定改名叫“乌托邦”,于是我们就会在机场里听见广播:“搭乘KA666飞往乌托邦的旅客请到三号门登机”;怪不怪?
藏传佛教中有“香巴拉”古国的传说,纯净的大自然中人们过着和谐、正义、幸福的生活,和汉人流传的“桃花源”一样,是一个理想国乌托邦的神话,让人憧憬,却绝不可能实现。英国作家希尔顿在1933年写了“失落的地平线”,把“寻找香格里拉”当作小说的主题,成了畅销书,又拍成电影,编成音乐剧,“香格里拉”变成跨国连锁饭店的名字,是标准的文化“产业化”的过程。晶莹剔透的高山湖泊、纯朴可爱的藏族民风、静谧深远的心灵世界,都变成具体的可以卖的货品了。我本来想说,中甸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香格里拉,有点像……孔雀说自己是麒麟。何必呢?活在人们的想象里,麒麟永远焕发着无法着墨、不能言传的异样光彩;一落现实,想象马上被固化、萎缩、死亡。然而,安德烈,香格里拉都变成五星级饭店的名字了,我还该计较中甸加入这焚琴煮鹤的“文化产业化”的全球队伍吗?
迷路路迷
我还是称这小镇为中甸吧。到了中甸,我迫不及待想去看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还想象跟天一样大的草原上有莫名所之的野马,“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这首诗,翻成英文可就境界全失了──没办法,安德烈。)
热情的朋友带我们去看草原,我就带着这样的憧憬上了他的吉普车。没想到,5分钟就到了。草原似乎就在前面,但是前面那难看的房子是什么?而且有人排队,在买门票。
原来,政府把草原交给私人去“经营旅游”,私人就在草原入口处搭出几间小房子和一圈栅栏,收费。
我的天一样大的草原,竟然就圈在那栅栏内。
我像一个用最高速度往前冲刺的运动员撞上一堵突然竖起的墙。啊,我的“边草无穷日暮”……
我曾经看过信徒祈祷、香火鼎盛的寺庙被栅栏围住,收门票。也看过宫殿和王府被关起来,收了门票才打开;也看过古老的村子被圈起来──连同里头的人,收门票。但是,天一样大的草原,地一样老的湖泊,日月星辰一样长长久久的野花,青草怒长的无边无际的山谷,也被围起来,收门票──唉,可真超过了我能忍受的限度!
可是我能做什么?
再走十公里
主人仍旧想让我们看到美丽的大草原,吉普车在荒野的山里走了20公里。路边的山坡上全是矮矮的小松。“从前,”他说,“这儿全是原始森林,树又高又大,一片幽深。后来全砍光了。”
下过雨,泥土路被切出一条条深沟,吉普车也过不去了,而大草原,就在山的那一边。我们转到湖边。缴费,才能进去。
安德烈,我们是在接近北回归线的纬度,但是眼前这湖水,完全像阿尔卑斯山里的湖:墨色的松树林围着一泓淡青透明的水,水草在微风里悠悠荡漾,像是一亿年来连一只小鹿都没碰过,洪荒初始似的映着树影和山色。人们说,野杜鹃花开时,满山艳红,映入水中有如红墨水不小心倾倒进湖里,鱼都会迷航。
菲利普和我在细雨中行走,沿着湖向山中去。走了大约两公里,一个藏族老妇人超越了我们,她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篓,里头叠着些许药草¨wén rén shū wū¨。和我们擦身时,她问:“你们去哪里?”
“不去哪,我们散步,”我说,“老太太您去哪?”
“去牧场。”她慢下脚步,把背上的竹篓绑紧。
“大草原?”我又心动了,也许,我们可以跟着她走?“您还要走多远啊?”
“很近。”她笑着说,“山那边转个弯,再走10公里,就到了。”
“10公里?”我和菲利普大惊失声,“您要走1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