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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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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见母亲扭着脚走路的样子就生气,瞅你那双小脚,放个屁都能把你崩个跟头。

母亲道:当年要不是俺脚小,爹娘还看不上俺哩,俺咋能嫁给你。

别当年当年的,离俺远点。父亲挥着手,轰苍蝇似的轰母亲。

母亲躲在厨房里,一边看自己的小脚一边抹眼泪,林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

父亲在房间里吸烟想心事。父亲大部分时间想的都是杜军医,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杜军医在干些什么。父亲一静下心来想杜军医时,情绪就显得很好,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目光又飘又亮。

在这期间,杜军医在军卫生院出事了,是一起医疗事故。她在为一个军官做盲肠手术时,把一把剪子忘在了病人的腹腔中,几天以后才发现。要不是发现得及时,那个军官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在这之前,杜军医经常出现错误,不是开错药,就是打错针。医院反映,杜军医的脑子出了问题,不再适合当医生了。因此,机关做出决定,让杜军医转业回原籍。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他先是给吴军长打电话,吴军长就说:转业也不是啥坏事么,也许对她有好处。

父亲又说:她老家没啥亲人了,要是有亲人她当年投奔延安干啥。

吴军长叹了口气道:石头哇,俺知道你对她很了解,也有感情。可这是党委做出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父亲就摔了电话,冲小伍子减:通知警卫连马上集合。

警卫连立马集合,一百多号人,全副武装,在父亲的率领下,分乘三辆卡车,气势汹汹地向军部开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往火车站送杜军医的汽车。

父亲从怀里掏出枪,朝天空连放了三枪,那辆车就停下了。父亲就冲那辆车上喊:小梅子,俺来接你来了。

杜军医看见了父亲,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似见到亲人似的朝父亲奔了过来。杜军医脱去军装,人都变样了,瘦了,黑了,昔日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显得暗淡无神。

父亲让杜军医坐到自己的车里,倒提着枪,杀气腾腾地向送杜军医的那辆车走去。里面坐着两位送杜军医的军务参谋。父亲就说:你们回去跟吴大刀说,人俺带走了,他要是要人找俺去。吴军长的外号叫吴大刀。

那两个军务参谋大气也不敢出地答:哎,哎——

杜军医被父亲轻而易举地抢回了三十二师,杜军医就又是军医了。从那以后,杜军医没再出现过任何医疗事故。她的医术是三十二师官兵公认的,不管有什么大病小灾,人们都愿意找杜军医。

父亲仍然经常看望杜军医。在三十二师官兵的眼里,父亲的身影经常在医院里出入。父亲也不避讳什么,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医院值班室里,父亲和杜军医大声地说话。

在一次全师大会上,父亲讲完了话,刚想离去,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立住脚,宣布说:今天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医院的杜军医是俺老石的妹妹了!

父亲说完这话,全场先是一阵沉默,少顷,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从那天开始,大家便都私下里叫杜军医为妹妹。

不久,吴军长调到军区当参谋长去了,军长提了另外一个师长。吴军长到军区报到前来向父亲告别,父亲在家里请吴军长喝酒。两杯酒落肚之后,吴军长拍着父亲的肩膀道:石头哇,石头哇。

父亲推开吴军长的手说:吴大刀,俺告诉你,俺老石不想当官,官越大越累,没意思。

吴军长就说:不说了,来,咱喝酒。

父亲就喝,吴军长也喝。母亲在地上颠着小脚添菜倒酒。

吴军长喝多了,硬着舌头,看一眼在地下忙碌的母亲道:石头哇,娶女人不就是过日子。你还想咋。

父亲说:不咋。俺妹子也有了,女人也有了。不咋的。

那天,父亲就生出了许多感慨,似乎也想到了许多关于生活、人生等等许多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想透,人就醉了。

送走吴军长,父亲就抱着头大哭了一场。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哭过也就哭过了,转天,父亲就又是父亲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部队的条件也和全国人民的一样,一天天好了起来。过年过节的,家里的饭桌上也有了些内容。每到这时,父亲就让母亲去叫杜军医来家里吃饭。

母亲不说什么,一只手牵着林,颠着/‘文/一双小/‘人/脚一扭/‘书/一扭地向/‘屋/医院走去。母亲见了杜军医脸上先绽了笑,言辞间也透着真诚和热情,母亲说:妹子,去家里吃饭吧。

起初杜军医显得有些不自在,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杜军医说:嫂子,这是干啥,我吃食堂挺好的。

母亲知道,要是不把杜军医叫到家里去,节是过不好的,父亲不痛快,她就不痛快。母亲就十二分真诚地拉着杜军医的衣襟道:妹子,去吧,石头等你呢。

母亲一提父亲,杜军医就不能不去了。她弯下腰抱起林,随着母亲往家里走。她走两步就要停一下,她在等母亲。母亲就一扭一扭的,努力地让自己走快一些。

父亲陪杜军医吃饭,母亲从不上桌。老家的习惯就是这样,只要家里有一个客人,主妇都不入席。杜军医抱着林,吃几口就要劝几句母亲。杜军医说:嫂子,一起吃吧,又没外人。

母亲就摇头摆手道:妹子,你吃,你吃。

那时,权已经结婚另过了。父亲不喜欢权,权似乎对父亲也没什么依赖,因此,权很少来家里。

渐渐地,母亲习惯了杜军医,杜军医似乎也习惯了这个家。

有时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不等父亲说,母亲就颠颠地去叫杜军医了。

杜军医成了家里的常客,有时母亲不去叫她,她也来。后来母亲又生了晶,家里一下子就忙乱起来。杜军医常常过来帮助带一带林,林已经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林叫杜军医姨,杜军医也很喜欢林,经常带着他去医院里玩。

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关于父亲和杜军医的种种说法,便没人再说了。没了什么新话题,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闲暇的时候,杜军医会来到家里和父亲聊天,母亲有许多事情需要忙碌,陪杜军医坐一会便忙自己的去了。然后屋里只剩下了父亲和杜军医两人。林不时跑来跑去,永远闲不住的样子。杜军医和父亲聊天,大都是聊过去的事情,那一仗是怎么打的,有了多少伤员等等。两人说起过去的话题,似乎都很愉快。说着说着两人会突然沉默下来,顺着各自的思路在沉思。父亲望着跑进跑出的林说:日子过得可真快。

杜军医答:可不是。

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今年快三十了吧。

杜军医就低下头。

父亲再说:你真的该有个家了。

杜军医就淡笑一次道:这样挺好。

父亲不再说什么,在心里叹了口气。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母亲就抱着晶走过来问杜军医:大妹子,今儿想吃点啥。

杜军医便道:嫂子你随便,我又不是外人。说完接过母亲怀里的晶,母亲要做饭,她要帮母亲带孩子。

母亲就迈动一双小脚向厨房走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照例不上桌,站在一旁抱着晶,一边说话,一边逗孩子。

父亲喝酒。只要有杜军医在,父亲总要喝酒。父亲的酒量很大,一杯又一怀的,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父亲说:师长俺不当了,官越大人越累。

父亲还说:俺老石知足了,儿子有了,闺女也有了。

母亲抱着晶在一旁就一脸的幸福。

父亲又说:俺妹子也有了。

杜军医埋下头吃饭,不看父亲,也不看母亲。母亲就说:大妹子,多吃点。

杜军医答:哎——

父亲再说:小梅子,找个对象吧。

母亲也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劝:大妹子,可不是咋地。找个男人有人疼哩。

杜军医就放下饭碗,谁也不看地说:吃饱了。

父亲酒劲上来了,已经看不出眉眼高低了,仍说:小梅子,这事就包在你哥身上了。

父亲终于喝多了,筷子已经夹不住菜了。

母亲说:石头哇,你就别喝了。父亲不听仍喝。

杜军医忍不住了,冲父亲说:真的别喝了。

父亲听了杜军医的话,怔了一下,果然就不喝了。母亲就感激地冲杜军医笑一笑。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在以后周末的日子里,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大龄军官。每次出现大龄军官时,母亲就颠颠地去医院里找杜军医。起初杜军医不明真相地来了。父亲就打着哈哈陪着他们说话,说了一气,又说了一气,大龄军官就知趣地走了。父亲就问杜军医:咋样?杜军医不说什么。

父亲便再接再厉。父亲有许多战友,在军里师里当着领导,找别的没有,大龄军官却多的是。于是家里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最高峰时,军官们都坐满小屋子。每当杜军医出现时,他们都全体起立,行注目礼,有时父亲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会带头鼓掌。那些军官们见父亲鼓掌,也不明真相地跟着鼓掌,场面就很热闹。杜军医坐一会,有时说几句,有时一句也不说,便转身走了。

父亲再问杜军医时,口气里就带出了许多焦灼:咋样,到底咋样?

杜军医头也不抬地答:以后不要这样了。要再这样,我就不进这个门了。

后来父亲果然就不再那样了。

杜军医照旧来,哄孩子,和父亲说话。父亲一见到杜军医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愉悦溢于言表。

父亲和杜军医说话时,母亲在一旁只是听。她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父亲和杜军医说到高兴处,会放松地笑一笑,母亲也陪着笑一笑。

杜军医一走,父亲便不再说话了,哗哗啦啦地翻报纸。父亲识字不多,报纸上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就挑那些认识的看,一看就是半晌。

有时孩子睡了,母亲就找些针线活坐到父亲面前。母亲的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她要给孩子缝缝补补,给自己做鞋。母亲是小脚,商店没有卖那种小鞋的,于是母亲就拼命地给自己做鞋。母亲一边做一边说多做几双,等岁数大了,眼睛花了,就不用再做了。

母亲老得很快,四十多岁的人耳边已经出现了白发,父亲有时看母亲的样子就不住地叹气。母亲就问:石头,你咋了?

父亲不答。

母亲又说:俺又怀孕了。

父亲说:唔。

母亲再说:这次一准是个小子。

父亲说:唔。

母亲还说:俺多想给你生,让咱家人丁兴旺。

父亲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久,母亲又生下了海。

家里一时就乱了,不是林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就是晶尿湿了褥子,要不就是海嗷嗷大哭。母亲就跟消防队员似的,左冲右突,顾东又顾西。

父亲在这种环境下就显得很不耐烦,他越冲孩子们发火,孩子们越乱,于是就冲母亲发火:生,生,就知道生,又不是猪。

父亲的话,深深伤害了母亲的自尊心。为此,母亲曾暗自掉过眼泪。

夜晚,母亲哄睡了三个孩子后,悄悄地在父亲身边躺下。父亲把身子转向另一侧,用后背对着母亲。

母亲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才说:石头,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父亲不说话。

母亲带着哭腔说:是俺拆散了你和杜军医,这么多年了,俺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

父亲低声道:行了,行了。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了,便流着泪,让泪水洗面。她这么想一想,又那么想一想,什么也没有想透便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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