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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忐忑不安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她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
《大地之灯》 我来接你回家
10
是否亲自见过死亡。
你透过玻璃,亲眼看到她躺在那里。又开始剧烈而又无力地抽搐。因为头部剧痛而在那里孤独无依地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吟唤。早已不能说话。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丧失自控。身体被迫裸露,气管被插入。接满了管子,连上周围布满的仪器。持续地进行心肺复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室角白质严重病变。髓鞘病灶硬化发白。她已经失去知觉,无法恢复。只有呼吸机苟延着气息灌入,与呼出。护士拿着一纸病危通知,找家属。把笔塞在老人手上,让她补上签字。
老人尚且握着笔在那里颤抖,虚软。你去搀扶她。
十分钟之间,她出现了最后一次心跳。几丝自主呼吸。
二十分钟之后,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静下来。不在挣扎并且痛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钟之后,医生放弃。拆掉仪器,各种紊乱的导管。把白色被单拉上,覆盖她的身体。然后他们正在向你走过来。
可是为什么,那夜只要你一闭上眼,便可看见她的脸。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迹。那些时时刻刻。那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给过你的记忆,和那些轻缓稀薄的肢体触觉。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间,彼此最为哽咽的愧对与遗憾。那是亲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张鲜活的脸,以及曾经抚摸过你面颊的手,已经遁入冰冷,与最彻底的生之丧失。
她离开之前依然没能够留下任何的话语。她的走,阙如了当,十分干净。一如她的生。
在医院中,简生当即得知她的死。那个瞬间他却一直是站定那里,连泪都未落。
淮病重之时,他不是没有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彻底离世,他却能够淡然担当起来。只觉得一切太过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为仓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让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彻底告别了病痛,放下心来。
是否意识中,觉得她始终还是在那里,因此不觉得悲伤。抑或,那种大悲抵达某种内心深处的底线,一如大爱无言,大言稀声,反倒静寂下来,只能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抱怀思切。
淮被两个因为惯见生死而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推向太平间。沿着走廊,淮平平稳稳地渐渐消失,万分安详。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达另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她缓缓地经过简生的身边的时候,他没有靠近,站定那里,目光一直胶着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样的至静,与无光。
倒是淮的母亲和妹妹悲痛难以自制。老人瘫软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让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后,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老人背起,走出医院。
那夜是寂静沌重。无风,无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钉在夜幕,闪着极微弱的光。他背着淮的母亲在路边站着等计程车,要带她们回家去歇息。
已经是凌晨。而这个倦意的人间还未苏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叶蓝从英国给卡桑电话,告诉她圣诞节假期回来看她。她在电话里说,去妇幼医院住着,卡桑。现在就去。
她在这边回答,好,好。你尽可放心。
她在医院独自待产。身边的年轻准妈妈们大都有大群亲人陪在身边,但她并不觉得有何羡慕。已经觉得非常安心和满足。这总比临产前一个小时还要在加德满都一家小餐馆里切洋葱要好。
那日她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便觉有人抚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见叶蓝。一瞬间快乐而欣喜,伸手去抓住叶蓝的手腕。
你回来了,叶蓝。
她又是坐着长时间的飞机从地球另一边迫不及待回来,只为来看望她。卡桑深知,这般的挂心和真切,若是一个情人,还可以用热恋的感情来解释。但她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朋友。这样做,不知有多难得。
叶蓝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脸上有舒展开来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么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尽,心中并无欣喜。尤其看到他刚刚来到世间,小得如同一只鼠,不甚堪怜,身上满是粘液与血,皮肉完全皱皱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团,拿在手里,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当他被洗净,并且长大一些,皮肉绷紧,由洁白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见幼嫩娇美的婴儿的面目,或许会令人不由自主无限宠爱。但是,无论如何,在降生的时刻,那种不堪入目的场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选择没有疼痛,鲜血,和号哭的死,但却不得不选择充满疼痛,鲜血,号哭的降生……
她闭上眼睛,涌起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种作孽。她的一路流离和决绝,没有资格就这样继承给这个孩子的宿命。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够接受父亲的爱抚,她亦未曾有丝毫准备,不能够给他圆满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家,为他安一只摇篮……不知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走下去。
她情绪大起大伏,突然流泪。
那三个日夜,她因极度疲乏,不断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但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故乡的大地。是母亲尚在的时候,背着年幼的她转经。她趴伏在母亲宽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温暖,是盛大的属于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每次俯身与站直的交替之间,她都觉得微微晕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头顶盛气凌人地泼下来,灼灼发烫,煞白刺目,睁不开眼睛。
雪后初霁,天明了。窗外光线强烈地照射进来,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时间还停留在那里。她却真切感觉到母亲的手就放在她额上,温和摩挲。
就这样她睁开眼睛,看见辛和与叶蓝坐在身边。辛和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有无限温存怜惜,动人心意。
她说,卡桑,你还好吗。我来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一时间张口无言,因为内心震动而眼中隐约有泪充盈。
我来接你回家,卡桑。
《大地之灯》 需要是迥然不同的
12
离开家的一年,你是否过的好,卡桑。她问。
这该如何说起。毕竟是她自己选择从学校离开,跟随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辗转多个地方,最后怀着身孕,流落在加德满都的一家小旅店干活儿,有过艰苦与顺受,但始终还是要离开。
这种流离,最初始于灵魂的饥馑以及对于追索的兴致,终究会疲倦下来并且落得狼狈。身处之中,并不觉得惘然。此去经年时间短暂,回述起来却又觉冗长。qi书…奇书…齐书卡桑看着母亲,想不好怎么回答。
于是她反问辛和,你还好吗。
她自是能够预料,在简生离开之后一段极致冷寂的时间里,辛和始终保持单身生活。活在爱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时她狂热地工作,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转片负冲,其中加入许多自己独创的技术,反反复复试验。偏执地追求那种非凡效果,却无数次因为微小疏忽,前功尽弃,然后重头又来。在挂满了晾片的红色房间,用一只计时器精确量化着每一遍操作的时间,三分钟,五分钟三十秒……人站在那里,却已经不知道几点,头脑中有模糊的记忆隐隐显现,抑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默然之间,眼泪无动于衷滴在定影液里。待走出暗房,天已经黑了。
在家中的厨房拉开冰箱寻找速食品。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吃,感到饥饿,却吃不下去。
长时间在卫生间洗澡。家中回荡着空阔的哗哗水声。
凌晨的时候,走到房间睡下去。关灯。只有夜的身影无声无息躺在身边。
黑暗是沉睡,梦境,以及安宁的底色。黑暗不等于阴暗。黑暗是无限盛大的宽容,犹如一股眼泪般怆然的温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内心。
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与光相悖的女子。
那日是叶蓝找到她的家门口来,告知她卡桑的艰难处境,请求她去医院将卡桑接回家来。辛和听完,未曾有过丝毫犹豫,便随同叶蓝去找她。
将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进原来的房间,又去买来婴儿床,放在床边。家里添置起许多的婴儿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说话的声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锅盆碗盏……咋咋呼呼热闹起来。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单身生活时的寥落寂静的样子。
她暗调生活秩序被打断,并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对待这流离无家的女儿。包括那个刚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没有孩子,捧着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视之中总是不知不觉便感到心酸。
她喜爱孩子,为照顾新生儿,连摄影室的事情都放弃。白天夜里孩子都在睡觉,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马上要醒来照看他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湿了不舒服。折腾几次,好不容易哄着他安静了下来,天就已经蒙蒙亮。一种小心翼翼的惊扰和担忧,因内心深处的无限宠爱,也就甘愿付出。使这无知幼小的生命,不受世间的冷暖所染指,端然成长,无忧无虑。
卡桑获得庇护与安宁。又一次飞进这由善意与恩情构筑起来的巢穴,一如她身边这幸运的婴儿。回到这家里,如同回到旧日好时光。那曾是她至今走过的路途中最为安宁美好的一段生活。从窗帘的缝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进来,混合着家中温暖的床单被褥的味道,以及这个新生婴儿身上的甜香,构成一种幻觉般的安谧。这突如其来的福祉。
不知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个圆圈,绕回起点。
凌晨时孩子安静睡过去了,两个人却再睡不着。坐在那边,便断断续续说些话。卡桑问及简生的事情。辛和面色暗淡下来,露出失意,又有顺受。
我并非瞬间就能安宁面对你们离开的现实。个中自有悲伤难以自制的过程。此后的日日夜夜,我反复思量,越来越觉得他值得原谅,并且十分可怜。他本身就是个欠缺软弱的男子,因而一个完整的男子所应承当的全部责任奇。com书,他承当起来力不从心。他内心没有一种足够成熟的钝重和释然来获得遗忘并且告别,却又心地善良,因此把自己逼迫到一个尴尬的位置。这又也许是他性格注定,与成不成熟并无关联。直到他在商议离婚的时候,面对有些事情,思维逻辑还十分单纯而且理想化。
而我亦因为对他的爱,而终究彻底原谅一切。依旧万分思念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永远失去简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但我希望不要如此。因某种程度上,我知道他在内心珍重过我。并且需要我。如同我需要他。这两种需要是迥然不同的。但是却会因为这种相互渴求,彼此走到一起,走过这么久。
卡桑,你是知道的。我这样爱他。
《大地之灯》 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13
窗台上的植物都已经因为一段时间无人照料浇水而枯死。简生一盆盆把它们清理掉。这一切曾经都是他亲手为她所种下。常言道人非草木,草木无情。而淮离开之后,冥冥之中这些植物竟然也随之而去。这其中的牵挂隔扯,引人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