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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么特别,多么不完整的男子。一个普通而完整的人到了这样的年纪,从骨子里已经练就了遗忘和私我的禀赋。该拾起的拾起,该放下的放下。岁月的年轮碾过他们日渐钝重而坚实的内心,身体亦逐渐庸堕陈旧。已经因为生活的既定而变得无所期望,或者因为怀才不遇境遇潦倒而继续怨天尤人。而简生固守的不是这些。
他追寻的是自己内心的记忆与光线。
3
寒假快要来临之前,简笙为了生计,利用曾经的名望和交情,去给在私人画室开办的少年美术培训班教课。
他是才华和苦练成就的画家,圈内很有些名气,画展不久前才在几个城市巡回举办。但他身为国内最顶尖的美术高校的教授,现在却辞了职南下,委身到少年培训班去教课。许多人对此不解。但是他心中没有丝毫不平之感,只觉得这样的方式,能够获得最令人满足的生活。
淮平日里的白天给附中的学生上课,非常的劳累。晚上回到家,她偶尔痉挛,随之而来的疼痛已经扩展到了四肢。简生曾经劝她不要再去上班,但是她微笑拒绝。
也许过不了多久,自然不能够再去上班,但不是现在,她说,我需要去工作,不愿意在家里,终日与病情厮守,那样会因为单调和枯燥而觉得生活无望。她说。
简生教课都是在周末。平日里的时间,他的空闲很多。在家中做些家务,收拾房间。又买来了很多盆植物,养在阳台上,还摆满了每个房间的窗台。都是些朴素而平凡的花草。茉莉,栀子,紫罗兰,矢车菊,香水玫瑰。他总是喜欢它们的暗香。那种丝丝明灭与不定的气息在空气中游移,类似记忆。
他自己动手在阳台上固定好了几根网状横竖交错的竹竿,种下四株牵牛花,让藤蔓盘绕着它们旺盛成长。
阳台的顶部两端固定着牵引晾衣绳的铁架,他便又找了两只米黄色藤条做成的篮子,种上花葶悠然垂落的清秀吊兰,左右各挂一盆。他相信等到这个冬天过去,春夏来临,阳台上将会是盎然的绿荫。
爱种花草的男子,若不是因为以此谋生的职业所迫,便是有着不凡耐心并且心境安和的人。简生在家中不仅照顾花草,并且还热衷于用自己的创意装饰房间。在淮的家中,他自己动手,拆掉了陈旧的灯罩,将废旧的,染上了斑驳墨迹的宣纸用考究的方式折叠起来,内面用捡来的竹篾做成简单的支架,支撑成方锥,圆锥,不规则的长筒形等,一只只新的抽象灯罩就做成了。罩在灯泡上,光线柔美,映照起来,仿佛水墨画一般,看起来简直是令人惊奇。
比照着家里剩余的那些小块木头画框的碎料,画了很多小幅小幅的花草写生。大多数是清亮透明的水彩,也有水粉,还有油画。然后和画框拼装好,挂在墙上。巧妙而艺术地遮掩了墙上的污迹和暇眦。画框并不都是完整的,有的只剩下一根宽边的料子,他就只做了画框的一道边,在那根边框上面打两个洞,用粗绳穿洞而过,然后再和画纸相连,斜斜地照样挂在墙上。粗糙而简约,却一看就知道匠心独运。
家里的桌子和柜子上,随时都用简单的平玻花瓶养着一束束鲜花。瓶中清水折射着绿色茎杆的影子,看着安宁。
淮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揣测今天家里会有怎样的新花样,揣测得内心甜蜜喜悦,心情激动。仿佛一种最优美的挂念,引人渴望回家。匆匆回来,一进家门,就习惯性地环视家里一番。家里总有出其不意的新变化,犹如一件美丽的礼物,藏在角落里等待自己发现。她亦总是能发现它们。并且为这些细节之处的新变化而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欢吗,他问。
简生,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她说着,笑容蔓延在脸上。
在厨房吃饭。核桃木的小饭桌上,靠墙的一边放着一瓶养在清水里的洁白马蹄莲,静默高洁。厚厚的格子桌布掀开,几碗家常饭菜已经做好,用碗扣着放在桌上。连筷子都摆好。他还不怎么会做饭,炒菜煲汤都做得简单,倒还味道可口。
简生一直都相信,通过精心条理生活的细节来进行理疗,效果胜于药物。好的心情,规律合理的作息习惯,干净营养的食物,清新的空气,花草的绿色和辛香,还有美好的音乐。这一切对于淮,应该会是百利而无一害。他为此尽心尽力。
南方一年四季都蔬果繁多,每顿餐桌上总是少不了体贴地切成三角块的西瓜,或者已经剥好了皮的葡萄。削掉了皮的桃子切成块片,放成一大盘,鲜翠欲滴。或者就是一杯用榨汁机鲜榨的果汁,只加少许的白糖,端到面前来。色泽酽酽,鲜美诱人,连看一眼都胃口大开。客厅里的唱片机里放着隐约的音乐,通常是悠缓的大提琴,有时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俄罗斯民歌。声音如水一般流淌,却又带着华丽的怅然。两人相对而坐,吃饭,笑谈。简生不改一口温和清晰的北方话,言语节奏疏朗,连听起来都令人舒心。
这个自少年起就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此刻在身边关照她。布置她的家居,照顾她的生活。
她时常会幸福得反而忍不住怅惘起来,竟担心自己身置的这片安宁祥和,会有终止的一天。
傍晚他们保持着饭后外出散步的习惯。
《大地之灯》 遇到那么多的人(2)
走出屋子,外面冬天的空气微凉。傍晚的天色,日和风清。一路上,简生对淮说起自己在圣彼得堡留学时的记忆。他说,我时常在涅瓦河边,见到那些身穿素衣悄声言语的情侣。一次我坐在那里写生。正是雪过初霁,天光一片淡定清澈,有迟来的夕阳照耀雪面,空气冰寒,让人神清气爽。东正教堂的尖顶在远处,覆盖着童话般的白雪。
我画画的时候,一对中年男女站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身穿黑色大衣,头发浅白,略略有些发胖。十分安静,一直无言,长久地眺望河水流向默寒的远方。我画了很久之后,他们准备离开。我听见那个男子温和地用英语说,亲爱的,你冷吗。女子回答,我不冷,亲爱的。但我们还是该回去了。
说完两人挽着手,像他们一贯的那样,默默无言地离去。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像两只守望教堂的鸽子。没有拥抱,没有亲吻,连言语都没有。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必定是一对平凡而幸福的欧洲夫妇,来这里度假。我回味刚才他们的那一幕对话,平和安恬,惺惺相惜。正如他们留给我的背影。那种婉转如泉的宁静,美得无以言表。
可是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贪婪。那个时候,辛和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也一直是像那对夫妇那样,平静生活,长久相伴。但是因为我面对这种平静生活时的心情与她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即使身处同样的幸福之中,都竟然感觉不到它的难能可贵。还在艳羡别人的幸福。
我给她带来的不幸,或许只能来生再偿还。
淮默不作声,她看得见他的挣扎和犹疑。一切只能顺其自然,若他什么时候调转马头回到原来的幸福当中,那么也就都是注定的事情了。她亦束手无策。只希望此时此刻的幻象,能够得以延续。
4
简生与淮生活将近一年。从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这生活的极度的静,只让人感觉仿佛是缓缓地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先是渐渐听不到岸上的声,然后继续下沉,变得看不到光。
光还逗留在窗户外面。包括我们的时间,记忆,我们的所见所闻,幻象,梦境。在德彪西的钢琴小品中,她还坐在房间里,背对着他的注视,面向窗户。光线越过了窗台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绿叶,照在她的整个身体上。整个轮廓被镀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氲。每一丝头发都在灼灼闪亮。她的背部身体裹在被阳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里,因为瘦弱,衣服显得庞大,像是一具要蜕下的蝉壳。他始终是在她后面,从来不得以看见她的痛。
天气很好,简生。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天气。
这是已经没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够再工作,因为不定什么时候,她的手就痉挛得抓不住笔,腿发麻,刺痛,站立不稳。只能留在家里,长时间的休息,按照医生给的标准,做伸展性的肢体活动。他看着她背影说,淮,明天该带你去医院做检查了。
淮说,我不想再去,简生。那是枉然。我这样会很好。
人一旦生病,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选择。需要躺在双上接受外界的摆弄。各种各样的病,各种各样的手段。打针,输液,抽血,牵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疗……身体在病床上,虚弱并且不再有羞耻,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怜悯和关注——如果有的话。于是开始呻吟,开始要求迁就,一遍遍向来访的人唠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说一句话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来倾听……借此弥补自己的虚弱和无能。他们恐慌地问,医生,我得这个病会不会死?
人自然会死,只不过这个迟早的问题。而人面对这个时限,常常会贪婪并且不甘。
她不愿如此看到自己过早躺在病床上,因为虚弱而受人摆布,或凭借虚弱去摆布别人。选择仍然在自己家里,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而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当它没有发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识中毫无意义地隐去,真切地如同没有发生。这是另一种积极意义上的掩耳盗铃,若用另一种优美的说法来讲,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着形而上的心境坚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亲力而为。要留在她身边照顾。要给她买药,做饭,洗衣,打扫并且布置她的房间。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画画。
夜里的时候分睡两间房,渐渐变得易受惊扰,有一点点声响就会醒。有时候即便是一道车灯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会醒来。每夜醒来之后,就起来去看淮有没有事。他站在门口,轻轻拨开一道门缝,如果看到里面黑暗而悄无声息,他便放下心来,回到自己房间去。后来这样的无谓的探望重复很多次,几近变成一种强迫症一样的担忧。
但只要他在每次站在门口,凝视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会觉得时光飞回流转,自己还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受这个女子照顾,并且不能自已地恋慕着她的少年。躺在那张床上,因为想到心爱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宁,辗转难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却又不忍心打扰,便又静静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晓。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辐射,借由一种恋母情结的根植和转移,所以长久并且偏执地爱着这个女子,甚至在离开她之后感情能力就变得残疾欠缺,无法去爱,亦无法平衡地对待别人的爱。
而他现在只觉得,能够如愿以偿地最终获得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脸,担当起她的病痛与生活,实在是多么幸运而满足的事情。
他每次来,她却都知道。内心冗沉,思绪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征就是习惯上不易酣眠沉睡。无论他多么的轻,她都听得到门被拨开,并且感觉得到简生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凝视。过了一段时间,又被悄悄关上。一切又重归如初。
她的确是痛,痛在前额,以及四肢。身体剧烈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