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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远远地传来轰鸣的引擎,这人类创造的用以补偿自己生理弱势的钢铁机械赫然出现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苍凉的高原上,感觉像是纽约出现了侏罗纪公园一般唐突。简生走到马路中间去拦车。高原上的司机一般都会停车搭载陌生人的。人处于孤独羁旅之中并且意识到不定什么时候也需要他人帮助的境况之下会有更充裕的慈悲。这样的善行或许能够保证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时候不至于遭到冥冥报应。基于这样的顾虑,在很古的时候,那些菩萨神仙就像现在的保险推销员一样,劝说人们一定要积德。
大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很年轻的藏族小伙子。细长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有着腼腆的神色。人却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汉语和简生对话,确认自己的车和他们同去一个方向。简生将马儿身上的缰绳和鞍垫取了下来。司机小伙子帮助辛和把背包和器材扔在大货车上。简生拍拍马儿的脖子,对它们说,马儿,去看看晋美吧。你也应该想家了。
说完,他觉得自己竟然非常动情地难过起来。他们三个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驾驶座。关上了门。两匹马儿久久地在车边逗留,不安地踏着蹄子。马儿是从改则的一位牧民那儿用了很贵的押金租来的。它忠实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来自由的野性已经在驯化中所剩无几。简生甚至怀疑离开了人类的饲养,马儿能不能这么活下去。可是他们没有能力继续徒步走回去了。也没有办法带马儿上车。他看着马儿迟迟不走,非常担心它和卡车靠得太近,被碾到轮下。
大卡车轰轰地上路了。两匹马儿嘶鸣着贴着卡车急速奔跑起来。几乎与汽车保持着平行。鬃毛和马尾在奔驰的时候拉成了飞扬的直线。细长的腿交错着跨着步子,像是扇动的羽翼。马儿与卡车一瞬间并列而行。然而卡车越开越快,马儿渐渐落下了距离,接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他再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两匹马儿孤零零地站在悠扬延伸的细长路面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卡车离去的方向。像是可怜的孤儿。衬着苍蓝的天色,看得让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临使天空的蓝色逐渐变深。云层再次出现像日出那样绮丽的色彩。这弥漫了落日余辉的苍穹,像极了幽蓝的深深海底,长满簇簇绚丽的珊瑚。
简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辛和与卡桑坐在后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静静地缩在座位上。在车上,小伙子漫长枯燥的驾驶因为有了乘客而出现转机。他兴致高昂地与要与简生展开聊天。他说,你们跑那么远的地方来干啥。这里穷得连空气都没有,可不能跟你们城里比啊。简生呵呵地笑着,没有回答。
他已经被高原反应折腾得生不如死。不断加重的耳鸣,伴着引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楚。晕车一样感觉阵阵恶心。简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坚持。
他身体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行驶依旧继续。他慢慢感觉看到记忆。
《大地之灯》 过去耽误太多时间
7
十八岁。母亲离开,他病了一场。康复之后,和淮一起从北方乡下回来,离次年的专业考季还有半年时间。再次找到那个教授,打算重新开始准备报考美院。他学校功课拖欠太多,必须努力追赶,于是白天在学校里面上课,晚自习却就要赶回来在教授那里和一群孩子画画。周末的时候从学校上完补课回来,就匆匆又赶回教授的画室。而学校里面的课业越来越紧,他在过去耽误太多时间,现在只感到吃力。
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晚上不能上晚自习,所以课间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题。午休的时候草草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一点便饭,便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面看书自习。从母亲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这般紧凑和刻板。
他总是能够记得,淮在他复读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顾无微不至。每天夜晚从教授的画室里面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只要淮有空,都会去接他。他们从美院的东门走到西门,夜色沉沉。白日里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抚摸得鲜绿耀眼的植物,此刻却暗淡地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之中微微随风摇摆,像是某些遗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听见走在前面的淮问他,累不累?回去之后早点休息。我给你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厨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绪激动,只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人的无偿的恩慈里,溺水一般窒息。他就这么上前,从后面拥抱淮。他们是忐忑而镇定的。淮听见少年微微哽咽的声音。他叫她,淮。却再无其他言语。广玉兰又在浓烈地绽放,花朵大朵洁白。
夜里他时不时梦见淮与母亲。
梦见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在淮的身边满足而感怀地微笑起来。然而再次转过头的时候,淮就已经消失了。如同一次预谋的离别,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张皇失措。
不久车子便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声音在翁蓊郁郁的丛林中呼唤她:简生,来,跟我走。简生。
他不自觉地缓缓起身下车,跟随那个虚无的声音深入无边的青翠。渐渐的,他看到母亲站在路的尽头向他招手。那姿势仿佛是在月光下的站台上迎接亲人。他将手放在生疏的母亲的掌上,母亲牵着他继续向深处逼近。
你知道你即将前往何方么。简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简生,往前的路我不能过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亲放开他,简生的脚步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不自觉地一直向前。频频回头,却只看见母亲的面容逐渐模糊,公车不见了,亦没有淮。森林仿佛伸出双手一样,紧跟着他身后缓缓将一切掩盖,仿佛要他遗忘过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简直像是热带雨林一样,呈现出坟墓一般的森严。踏过娇艳欲滴的绿色的枝叶,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两棵尤其粗壮的大树,中间是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他推开门,惊起巨大的绿色翅膀的鸟儿腾向空中,凄切鸣叫。
眼前出现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坟墓掩映在丛林中。青苔沿着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墓石上覆盖的枝叶和野果。是母亲的名字。
简生在这里惊醒。满身是汗,睁开眼睛,只有暗影习习的天花板,窗外树影婆娑。他回顾刚才的梦境,情节突然间就模糊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少年是这么清晰地感到了这个梦境的隐喻意义。这是他成长的缩影。
他感觉口渴得厉害,胸口被压抑着,呼吸不畅。他便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想要轻声呼唤淮,然而嗓子干涩,仿佛是突然患了失语症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于是从床上起来,喝一点水。他走到淮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门口,看着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弥漫房间。他才隐去。
简生知道,他这梦境逗留已久。但终究不会是久过一生。因此他眷恋。某种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无法长大的少年。
那年春节临近的时候,简生的专业考试也迫在眉睫。教授那里的辅导已经结束了,简生每天从学校回来之后,淮就在家里给他辅导画画,训练他的考试项目:速写,素描,色彩,创作。她拿着简生的画,总是像一个母亲那样欣慰地微笑。她总是鼓励他,你是最出色的。
从二月开始,辗转两三个城市去各个院校的考点考试,直到四月。淮为了陪伴他去考试,再次请假。住在酒店里面,考试之前给他准备好炭条,铅笔,画笔,颜料。给他考试的忠告。
简生考试的时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阴风之中等他。
他们一切的努力没有白费。简生拿到令人惊叹的完美成绩。他不是附中的学生,而且也没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为师以便混熟脸面,但在报考的美院当中,他专业成绩全部排在前十名。这完全是奇迹。
从专业考试回来之后,开始忙碌学校的功课准备高考。这样艰苦而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月。他咬着牙坚持。因为他知道,淮对他的恩。
高考的那三天,淮依旧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复说,你不要来,没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还是来了。考完最后一门课的那天,夕阳皇皇下落,他独自从考场里面出来,远远地在人海中看见淮的身影。
这已经是十九岁这一年的事情。从十二岁到十九岁,七年的岁月,毕竟很长。
《大地之灯》 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
8
又是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简生毫无悬念地拿到最顶尖的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淮万分欣慰。而简生对她说,淮,这些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若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我便什么都可以放弃。
淮说,简生,你应该懂得,这正是我所担忧的。我陪伴你,只是要让你成长。但绝对不是留你在这里。你不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不可以永远长不大。你需要回到同龄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种简单而独立的状态,你需要找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恋爱,结婚。要有正常的生活。因此是一定要离开的。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远都这样。他像个孩子般地说。
简生——她心中有不忍,伸手抚摸他的头——你不要让我失望。简生。我若说对你有期望,便是期望看到你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没有缺失。能够坚忍,善良,独立,并且遗忘。
在那个夏天某个清凉的夜晚,他们散步。走过葱郁而静谧的花园,来到那栋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下。淮带着他走进她的画室。
在最初的日子里面,不满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在这里跟着淮画画。而七年过去了,画室里依旧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比以前更加厚的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非常陈旧,褪色的绒布,厚重且沾满灰尘。
他永远都会记得这里。多年来,窗外依旧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那些遥远的夏天,他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这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一路上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画室里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
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闹鬼的五一七宿舍,还有和她大学时代男朋友的事情。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这还是简生十三岁的时候的事情。而现在,那个逗留在这个画室里面专注地描绘石膏头像的寂寞孩子,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十几岁的尾巴上。
在没有开灯的黑暗而空旷的画室里面,简生坐在画架前的高凳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只听见少年说,淮,我不知道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