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是孟教授的女儿。我晓得。”大士说这话时,似乎自己已经熏染了些学问。昆明人很尊重学问。“你放着行李,阿宏会来收拾。”
“不消得。多谢多谢。”嵋的口气完全像个大人。女孩们都笑起来。
大士跳起身,在通铺上走来走去,毫无顾忌地踩着别人的被褥。大家都像没有看见似的,只管做自己的事。
“李春芳!你去打盆水来,放在廊子上,”大士发号施令,“赵玉屏!你去教室看看,里首可有人。”她的同学听话地各自去服役。她吩咐完了轻盈地一跳,跳到靠门这边铺上,向嵋走过来。
“你,莫要踩我的床!”嵋正弯身对付床底下不平的地面,她想把盆摆平。这时猛然站直了,坚决地说:“请你莫踩我的床!”
好几个人惊异地看着她,慧书赶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眼光望着大士,有些惶惑,也有些歉意。大士先是一怔,随即一声不出,转身跳回她的根据地。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嵋先有些害怕。舍监走后,她用被子蒙着头,很快睡着了。山上松风阵阵,摇着少年人的梦。她看见四大天王排着队从她面前走过,手里举着法物,宝剑、琵琶、伞和一条蛇。宝剑在跳动,琵琶在鸣响,雨伞一开一合,蛇在顺天王身上盘动。 四天王的脸都很和善, 不像泥像那样狰狞。嵋向他们提问题:“我们什么时候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他们不回答,只管玩弄各种法物。
“妈妈!妈妈!”忽然一个同学在梦中尖叫。这是那赵玉屏,她家是上海人,母亲来昆明后不服水土,不久病逝。
好几个同学醒了,也随着尖叫起来。有的叫妈妈,有的叫爸爸,也有的叫祖父祖母的,还有的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不要轰炸等等。接下来是一片哭声。两个舍监提着马灯仓皇地跑来,连声说:“怎么了?为哪样?”摸摸这个,照照那个,也照见她们自己一脸的惊慌。
大士在墙边,起先没有出声,后来哭起来了,马上变为嚎啕大哭,哭得泪人儿一般。舍监心想,你有什么苦处!一面吩咐小舍监扶她到舍监室去好生安慰。自己对女孩们大声说:“住宿有住宿的规矩,半夜里大呼小喊,是个什么样子!”
满屋哭成一片,嵋也觉得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只有严慧书一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拥被坐在床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大家,及至舍监把大士扶走了,她下床来捅捅嵋,低声说,“你怎么会跟着哭!”就坐在嵋床边拉着嵋的手。嵋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地这一边的人都不哭了。
大舍监说:“好姑娘哟!头一天住在山上不习惯,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拉拉这个的被,摸摸那个的头,见大家不再出声,才离开宿舍。
那时人们都说是黄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后,嵋和慧书才知道,那是集体发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发作。医学上有此一症。
次日上课,老师们大都讲一段迁到郊外办学的意义,要求学生更努力学习。语文老师姓晏,名不来,是明仑中文系学生,到昆明以后生活无法维持,休学一年来教书。他不修边幅,衣服像挂在身上,头发竖立寸余长。但是讲起课来神采飞扬,极有吸引力。而且经常随时随地发表演说或高歌一曲。他却没有讲话,只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勿忘躲藏之耻!写完了,自己愣着看了一会,便讲课文,那是他自己选出油印的梁启超的《少年中国》,发黄的纸上印着这样的文字:“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一堂课,最顽皮的同学也肃然正坐,一动不动。
中午女生们回涌泉寺午餐。寺中大殿是饭堂,十几排长桌和神坛成直角,直到门边。座位接班级排定。长桌两边坐,六人一组,共用三菜.一汤。一个饭钵,菜是烩青菜,炒豆腐渣,还有腌酸菜炒肉丝。腌酸菜是昆明特殊的食品,女孩特别喜欢。
嵋坐下了,发现对面一行是初三班,正对面座位上是殷大士。大士把一张细纸递给右边同学,命她擦拭碗筷,又把碗递给左边的同学,命她盛饭。一切妥当后,她拿出一个圆罐,很快地把罐中的东西拨到嵋碗里一些,又拨到自己碗里一些,便把罐藏过了。
嵋为这友好举动所感动,对大士一笑。“炒鸡宗,火腿酱。”大士低声说。嵋不解她为什么这样低声说话,自顾用这两样好菜就着饭,米也似乎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章校长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孟灵已,你吃的什么?”嵋不知该怎样回答,校长温和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学校不准带私菜。所有同学都要吃一样的饭。要是准带菜,就显出差别了。明白吗?”嵋立起,垂头说明白了。校长轻抚她的头,让她吃饭,严厉地看了大士一眼,继续巡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士的菜早埋在饭下面了,这时慢慢吃着,一面对旁边的同学说:“我料想她也不敢说菜是我的,说了试试!”嵋不明白她说什么。因不准剩饭,勉强将碗中饭菜吃了。
后来嵋向慧书说起这事。慧书说,大士当然知道规矩,但她从不认为任何规矩可以管她。一次她上课传纸条,老师查问,一个同学说是她带头传的。她恨上了那个同学,天天冷嘲热讽,那同学一学期都没好日子过。“所以她说你不敢说菜是她给的。”
“我不是不敢,我是觉得不应该,”嵋沉思地说,“她给我菜是好意。”
“不敢和不应该是可以分清的”,慧书也沉思地说,“可是常有人分不清,那样倒简单。”
“把胆小没骨气栽给别人确是最简单。”嵋说。
两个女孩哲学家似的对望着。
过了一个多月,同学们大致习惯了山上生活。这里不怕敌机骚扰,警报声也听不见。不需要跑警报,生活规律多了。女生们每天上下山跑四趟,沿着淙淙的山溪,一面用手分开向路当中伸展的各种枝条。上下石阶如履平地。她们熟悉了两个庙宇的建筑,便向山下扩大生活范围。
在永丰寺到铜头村的路边,有几户人家,素来在路边卖点香烛和零食。自学校迁来,这几户人家添了好几样年轻人喜爱的食品。一样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出粘汁,做成胶冻,吃时浇上红糖水,凉凉的,甜甜的,渗入少年们的胃里和心中。还有一种豌豆饼,是把豌豆炸过了,做成凸起的杯盖大的饼,香而且脆,很适合在强壮的牙齿下碾磨。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钱有限的范围内,有时也买一点,和小娃分享。每次给慧书,慧书总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点不馋。
一天下午,嵋因下课较早,和赵玉屏在山上闲走。这时正是春末夏初,杜鹃开遍山野,有红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块花坛,把整个山坡都包起来了。茂盛的树成为绿色的天幕。老师常告诫同学们不要到草丛里,怕有蛇。可是几个月来还没有发现一条,同学们便不在意,到得杜鹃花开了,更是满山乱走,去亲近那美丽的杜鹃花。树荫间隙显出明净的蓝天,时不时飘过一缕缕白云,和下面的彩色相呼应。
嵋二人循着一条杜鹃花带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们没有带钱,也不想买什么,只是被怒放的杜鹃引了过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家屋后,绕过一个柴禾垛,忽见眼前一片红色,花丛中一个红土矮棚,奇書网在蓝天下显得分外鲜艳。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奇怪的香气,院中横放着大段黑色的东西,细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样?”从矮棚中发出了问话。她们随即看见棚中躺着一个人,一个完全红色的人。
“不要哪样。我们走着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盏简陋的灯上烧着什么,把它擦进一个筒底端,从上面迫不及待地吸着。吸了几口才说:“买东西,去前首嘛,莫要乱走!”
嵋二人向后转,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边,正望着她们。女人干瘦,似乎已经榨干了一切水份。背上还驮着一个不小的婴儿,脑袋在背兜上晃来晃去。“学生,女学生!出去莫乱讲。”她语气温和,从背兜里婴儿身子下面掏出两个豌豆饼,递过来时脸上堆着苦笑。
“不要,不要!”两个女孩连忙逃开,跑了几十米,听见那女人大声叫:“春姑!又死到哪点去了!”两人不敢回头,快步跑上山去。跨过大片杜鹃花地,到了山涧边,才放慢脚步。嵋猛省,那红色的人是在抽鸦片烟,在杜鹃花丛中抽鸦片烟!她告诉赵玉屏,说她见过的,大姨妈家里有。
“鸦片烟很害人,”赵玉屏说。想了一下,又说,“听说严慧书的母亲会放蛊,我不信!”
“谁说的!”嵋气愤地说,“我大姨妈人顶老实。她要是会放蛊,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其实——”她说着,忽然想起荷珠,想象中荷珠伸手一指,飞出一道白光或黑气。她知道这不是她该评论的事,便缩住不说。
这时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称作樵夫,这背柴的人却是个年轻女子,只有十六七岁,肌肤黑黄。昆明劳动妇女多是这样颜色,据说是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她走到一块大石头前,用随身带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见嵋和赵玉屏正望着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嵋直觉地感到这人便是那“春姑” , 她也一笑,说:“背柴么。”女子道:“给学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给自家背一捆。”
赵玉屏问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说她是龙头村人,来这里姑妈家帮忙。想想又加了一句,“我姑妈死了。”
嵋、赵二人马上联想到那一口棺材。她们不约而同向山上走,想赶快回到学校。山涧转弯处见到晏老师临溪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她们悄悄走过转弯处,不敢惊扰。
“孟灵已,我看见你们和背柴女子说话。”晏老师仍面向溪涧,像在自言自语,“她从这里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会儿。”
“她的姑妈死了。”嵋说。晏老师叹道:“云南的男人常常躺着,云南的女人只有死了才躺着。”嵋二人对望一眼,觉得老师真是无所不晓。遂即报告了看见红土棚中的红人在躺着吸鸦片烟。
“已经明令禁烟了,抽的人总算有点顾忌。”晏老师转过身说,“也不能一概而论,说他们没出息。我们到昆明以前,滇军打过台儿庄战役,又有二十万人上前线呢。”
两个女孩肃然望着山上的榛莽和杜鹃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红色的。
过了些时,发生一件事,在昆菁学校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随着杜鹃花漫山遍野而来,山下庄户人家种的蚕豆熟了。三家村小铺添卖盐水煮蚕豆,一分钱一茶盅,用一张纸托着,女学生一路吃回涌泉寺。从小铺门口可以望见近山脚处的蚕豆田,绿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时,走过这一片田,可以看见满田饱满的豆荚,似乎盛不住了,风一吹,一阵窸窣,像是悄声在说“吃我吧,吃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