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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要了一份,玮低声说:“要菜吧,我带着钱呢。”自要了一个牛肉,嵋合两人要了一个奶油烤杂拌,欣雷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又要了汤和咖啡,望着他们几次欲言又止。嵋说:“你怎么又到昆明来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资源委员会工作,听说过吗?原来派我到新加坡去,还没去呢,东南亚就沦陷了,现到昆明办事,正好看看你们。重庆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艰苦,太太们摆摊贴补家用,传为美谈。孟先生和伯母身体好吗?”“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们通信的吧?”嵋答非所问。“我写三四封,她才简单答一答。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写信,不是不想写,”玮慢慢地说,“只是不知道怎样写。”“很有启发,不过有几个字就很好了,可以说是一直有联系。我是这么个不挑剔的人。”
汤菜上来,大家吃着,谈着。灯光下见仉欣雷较前似胖了一些,神气多了,欣雷说:“香港沦陷,家里不能转寄钱,幸好我已经工作了。工作中见的人各种各样,万花筒一般,和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玮说起飞机运狗的事,欣雷道:“重庆也游行了,人不能逃难,狗逃难,是中央政府的奇耻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来就没有要逃,逃到哪儿去!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吧。不知以后会不会带上一股顺民味儿。”嵋说:“我可不愿当顺民,我情愿逃。”她把面包切成小块,仔细抹上黄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样。欣雷说:“照说,人都受环境影响,可你们无论环境怎样坏,总有一种清气,或说有一种清贵之气,很奇怪。”玮玮沉思地说:“虽然吃的是‘八宝饭’,我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那力量是很大的。”“又有启发,”欣雷说,“比如说,学校再怎么穷,有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种文化的气氛。”玮玮道:“又好像有一种诗意,与众不同。”一时饭毕,欣雷说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离已,问嵋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汤很好喝,我们好久没有喝了。 ” 嵋又答非所问。玮玮要付账,才知欣雷已付过了。三人谢过,欣雷道:“一点诚意,能多有机会就好了。”四人出了餐馆,先送嵋、合回大戏台,欣雷住在一个朋友家,和玮各自去了。
第三节
玮等在用晚饭时,峨已回到龙尾村家中。从研究所到龙尾村路并不远,峨走了约一小时,走走停停。路边树枝拂动,小溪潺潺。路不宽,却是平坦的,但峨心里的道路是崎岖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现在来到眼前了。她觉得自己在洞穴里转,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蕴,问个究竟。她走完脚下的路,迈过自家的门坎时,心里的关坎也越过了,她作出了重大决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怎么今天回来了!”碧初很惊喜。弗之也从里间走出来欢迎女儿,“明天进城开一个会,关于分类的。”峨放好书包,倒水喝。“回来往一晚,看看你们。”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织的大红颜色毛活,显得很高兴。不过碧初感到,她在高兴中有些沉重,峨永远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结婚就好了,结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变成普通人。她若是现在结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阴似箭,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是还看不出她喜欢谁。她似乎有心事,那是决不透露给任何人的。也许萧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庙里求签,签上的话也去问他。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碧初想着,叹了一口气。
“娘!”峨走过来挨着母亲坐下。虽然她仍常常和家里闹些小别扭,却已从心底觉得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力量是无穷的。那些年怎么会怀疑自己是养女,现在倒是觉得即便是养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亲,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壮举前,和父母在一起。
“峨,你知道这是给谁的吗?”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峨不响。她知道家中好久没有添置新东西了,这自然是母亲劳动所得了。碧初拉拉织好的毛衣边,“差不多。”“太鲜艳了,我不要。”峨说。“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这边用的是桂花针,不像普通上下针那么紧。”弗之也说:“我看这颜色不错,喜洋洋的。”峨听见这话,真的高兴起来,这一切都是吉兆。晚饭有破酥包子,是碧初她们学做的云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峨说:“植物所要在大理设一个研究站,无人愿去,说是日本兵打来,那里要比昆明先沦陷。”弗之说:“若是真的打到大理,战局也就难以收拾了。”碧初说:“只好在点苍山打游击了,就是没用也要打的。”峨想,娘的口气真像公公,总想着游击队。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么,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是不是你要去大理?”峨一笑,“我不去,我这里的事多着呢!而且——离你们那样远。”弗之、碧初略感放心,虽觉得她的话不很明白,也不再问。
饭后,峨帮着刷锅洗碗,还拿起毛活织了几行,又让小拾得卧在膝上,拾得偏不肯,她也不生气。
当峨在梦的边缘上徘徊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压过来了。明天,明天要决定她的一生,她怎么选择明天做这件事,就因为明天要进城开会么?迷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一起走在悬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测,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她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让给她,自己靠边走着,一脚踏在横生的树干上,峨惊叫:“小心掉下去!”随即惊醒,天已经亮了。
峨与碧初同出家门,东山顶刚有一点红光,两人在小山坡下分手。峨走了几步又回来。“忘了什么吗?”“不,不是。我不过看一看娘。”碧初慈爱地拍一拍峨背着的书包,“慢慢走吧,什么事不可强求啊!”后来,碧初一直想不出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峨走得很快,路边阡陌向后移去,不久便离开了芒河水。经过两处村庄,人家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包谷,金灿灿的,旁边是红辣椒,红彤彤的。她已走过了坡坡坎坎,现在感觉到很平静,让往事自由地在心上来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意愿,要去找他,说明一切。是在她要考大学之前,他从松树后走过来,飘飘然,似乎来自一个理想的世界。北平很遥远,但是那些印象,那些情绪永远不会遥远。她随他从龟回搭乘电气火车到昆明,他一路指点着沿途风景,又讲了很多关于火车的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不只是生物。到昆明后,他们从车站坐人力车去学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们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下来走,车夫很不安,说:“坐上嘛,坐上嘛!”他们没有坐,上坡时还帮着推。路上不时有人招呼:“萧先生到了。”他照料她住进女生宿舍,自己离开了,缓缓地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长衫飘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个理想的世界。她想追过去,说我跟着你,这句话伴随她很久,现在她要去说出了。
快进城时,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车路,那是一条为了运输物资的简易路,有一段路边很陡,像是个悬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层薄雾中。路上人渐渐多了,她的时间充裕,便放慢了脚步,准时到达了会常有些从郊外赶来的人都迟到了。这会不大,很专门。周弼和吴家馨都到了,周弼说:“本来要请萧先生出席指导,萧先生说他不搞这一行,不要这种空头指导。”会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况。峨也发了言,并拿出自己做的分类标本,其中有那朵艳丽的毒花。大家都觉得很有收获。下午,会议结束后,吴家馨约峨往学校看看,峨说有事不能去,自己绕着翠湖想心事。她要进行的壮举已经临近,还要积蓄力量,她以为那问题的回答,是与否各占一半。不过,一定要问清楚,糊涂的活不如清楚的死,这是她给自己的警句,哪怕有一分希望,也没有什么可踌躇的。绕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峨迈步往大戏台来,一直走到东面包厢,那是萧子蔚的居室。
峨敲门。
她进去时,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字,从半卷的纸上抬头看她,问:“是来开会吧?会开得还好吗?”峨靠门坐了,简单说了几句,便不说话,只顾捻着书包的带子。房中很静,子蔚站起身,他没有穿外衣,系着背带,越显得长身玉立,风神疏朗,走到桌边旧椅上坐了,似乎问有什么事。
峨说:“记得在一次空袭警报间,你曾帮我解答了我的出身问题吧,我现在心里很平安,我爱我的父母。”
子蔚微笑,“正应该这样,我记得你是求了签的。”“是,我求了不止一个签,还有另外一个签。”子蔚觉得又要有难题,皱眉道:“需要我解吗?”“没有别人。”峨说,“我并不强求,我只想问清楚。”峨的神色有一点悲壮意味。“那个签,我没有说过,您要听吗?‘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这是佛说的。我是强求吗?”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轻人执拗的梦是可怕的,他不能让这梦牵着她走,迅速地说:“峨,你不必问,我已知道了,我们从来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对你是坦白真诚的,你要听我的话。”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要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吗?我很感谢你的关心。我没有结婚,并不等于我没有爱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们相爱已不是一年两年,许多人都知道。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们,你也会的,是吗?”峨觉得自己就站在那横生在悬崖边的树干上,拼命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擦拭。“她是谁?”峨心里已很清楚,但仍执拗地问。
“你是知道的。”一种悲伤的情绪把子蔚笼罩住了,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死去,尽量平静温和地说:“峨,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再谈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你根本什么也没说。”峨从树干上跌下,跌进了深渊,头上一片漆黑,她再也爬不上来了,可是她站得笔直,默默地向萧先生鞠躬告别。
子蔚还礼,“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要听我一句话,你这样的年纪追求的人总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测。你现在万不可任性轻率结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希望的。”
峨再鞠躬,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我怎么能经受得起!可我居然站着,居然行礼,居然走出来跑下楼。我在大门口,忍不往回头,看见你在窗口,我不会再麻烦你。是的,世间的事不可强求。我站在街旁决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门遇见第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他和我说话,就嫁给他。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有一个似乎认识我,对我点头微笑,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了,眼前的湖水越来越高,我觉得快要走进水里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离己,你在这里!”我站定了,仔细看,他是仉欣雷。
仉欣雷说:“我从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龙尾村,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你。”
我没有话,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你要上哪去?我陪着你。”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书包,转身随我向前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