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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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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子蔚有一个手摇留声机,唱片很少,他们认为最珍贵的是巴哈的《马太受难曲》,没有一点宗教倾向的人也会为这部音乐震撼。惠杬在上海时担任过《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独唱,唱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也是为人称道的。她很熟悉《马太受难曲》,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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