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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两个人!恐怕已经死了!”救火的人跑过来报告。秦等忙到火场边,见两具尸体躺在草地上,下身俱已烧焦,本是少年英俊的面目已经模糊,大概是起火时上身扑到窗外,才没有全部成为焦炭。很快有学生认出,两位死者是化学系学生,参加步行团由长沙到昆明的。他们像千百万青年一样,有热血,有头脑,有抱负,原是要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的,可怜刹那间便做了异地望乡之鬼!
火场上飘过来白烟,似要遮住一切。秦巽衡、孟弗之和梁明时,还有其他人等都肃立,良久不语,一任浓烟缠绕。
这次轰炸,大学区另有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庄卣辰果然无伤。江晔属于轻伤。敌机扔炸弹时他在校门口。本来他是要穿过新校舍到山后树林中去的,走过校门时忽然被横在门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黄的,两边翻起红色的泥土,如同镶了红边。他想着土路不知通到哪里,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报。他把这条路望了半天,忽然敌机来了,忽然砖头瓦块横飞,忽然小小的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把他撞得晕了过去。好在只是皮肉受伤,到诊所缝了几针,并无大碍。后来和弗之说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江晔认真地说:“果然。”
轰炸以后人们都感到沉重压抑,犹有余惊。过了些时,却有一次警报使人兴高采烈。那兴高采烈的便是澹台珐。
那天她和几个同学一起也往后山跑警报。在山坡上遇见峨和吴家馨。珐子说,她不和孟离已在一起,因为孟离己总像压着什么解不开的心事,让人吃不消。峨说她也不和澹台珐在一起,因为澹台珐总是晃晃荡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更让人吃不消。于是峨等翻过山头去了。珐子等留在山坡上。
这里离新校舍很近。那天来的敌机少,扔的炸弹不多。一棵炸弹落在离珐子数米处。本来这几个年轻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弹没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珐子等不但没有受伤,也没有落一身灰土。轰炸过后,从地上跳起来的珐子还是整齐漂亮,和早上刚出门时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几个同学也都不显狼狈。“哎呀!咱们的命真大!不知托谁的福。”珐子说。“当然托澹台珐的福!”一个男同学说,“敌机飞得这样低,准是看见你了。”“所以就扔炸弹?真的,要是有高射机关枪就好了。我来打!准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当天下午,珐子和同学们先看了一场电影。那时候演外国片时有人在台上翻译,说的昆明话。无论哪里的故事都像发生在云南。晚上又在冠生园聚会,庆祝大难不死。冠生园是当时昆明最洋气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纱帘,捧一杯热咖啡或热可可,几乎可以忘记战争。晚上每桌一个红玻璃杯,里面点燃各色小蜡烛,衬着黯淡的灯光,显得很温柔。来一次比吃米线坐茶馆要贵一些,却也不是很惊人。珐子和她的朋友喜欢这里,隔些时候总来坐坐,还常给素初、荷珠带几块洋点心。因为住在严家,常和颖书一同出入,颖书也不时参加聚会。这晚除了大难不死的几个人,还有颖书。
七八个人围坐着,桌上摆着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盘堆满花色奶油的点心,每人有一杯喝的东西。一个同学举杯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是必有后福的大命人,学校里要是多有我们这样的人就好了。”又一个同学说:“今天是大命人,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珐子说:“明天?明天我英诗考95分!严颖书西洋史考90分。”指着一个同学说:“你统计学考80分!”“为什么我最少?”那同学不平。“因为你心里装着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不知是谁低声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声凄婉。“逃到昆明还要逃!我毕业以后是要拿枪杆子的。”又一个同学说。“我们得自己造飞机,”航空系的一个同学说,“我们若不把先进技术学到手,永远得挨打。”
一阵脚步响,茶室里走进几个外国人。因有滇越铁路,本来昆明常有法国人来,现在又有滇缅公路,来的外国人更多了。这几个人中一个身材匀称的金发青年向珐子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门前不动,神色似有些诧异。
“咱们是不是得决斗?这人好没礼貌。”有人作骑士状。声音很校珐子正研究那些蛋糕,准备吃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时,正好和金发青年目光相对。
“麦保罗!”珐子高兴地叫了一声,放下叉子,站起来。保罗也高兴地叫起来,“澹台珐!看着就像你!”他大步走过来,似要拥抱珐子,珐子笑说:“这是中国,我们说中国话。”她的同学评论道:“他乡遇故知。严颖书,你认得吗?”颖书摇头。
珐子给大家介绍:“麦保罗,麦子的麦,保护的保,四维羅。”又问这姓名的所有者:“什么官衔?”“美利坚合众国驻昆明副领事。我来了一个多月,重庆去了四个星期。准备下星期开始找你,以为至少得找一个星期才有结果。”“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铁鞋?”珐子用英语又说了一遍,美国人都注意听,说中国人想象力丰富。
美国人坐另一桌,他们喝酒。麦保罗先在珐子身边坐了一会。他从北平回到美国约一年,又派出来。大家说起近来的轰炸,说起教授学生的伤亡情况,又说起我军两架飞机损伤一架,以后更难迎战。保罗说他在重庆也经历了很多轰炸,还有夜袭。重庆是山城,挖了很多隧道作防空洞,不过他从不钻隧道,觉得那比炸弹还可怕。总而言之,中国需要空军,没有空军是不行的。一些美国飞行员注意到这问题了,一位叫陈纳德的资深飞行员正以私人身份帮助训练空军。保罗的语气很友好,但同学们听了都不舒服。中国需要空军还得美国人帮助张罗!颖书因问美国情况,保罗说美国政府有它的政策,当然是根据美国利益,不过一般美国人都同情中国。有的人不关心世界大事,对亚洲的战争不甚了解,只要知道中日在进行一场战争,就都认为日本没有道理,本来侵略和被侵略的事实是明摆着的。说着话,外国人一桌唱起了歌,唱的是Home,sweet home,中国人也唱起来。同学中除严颖书和另两个云南籍的同学外,都是离乡背井,久不得家庭的温暖,唱着歌,不觉眼眶潮潮的,心里发酸。
窗外月光如水。隔着纱帘,可以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更显得一世界的月光。
几个茶房快步走过来,说有预行警报,要关门。“警报!夜袭!”这在昆明还是第一次。电灯熄了,人们纷纷站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吹灭了蜡烛。“还早呢,飞机还没来。”有人说,又点燃两支。大家凑钱付账,差的数便由珐子出了。大家往外走。保罗说送珐子回住处。珐子邀颖书一起坐车,颖书略一迟疑,答应了。
街上一片死寂。五华山上挂着三个红球,里面有灯,很亮,像放大了的血滴。人们大都躲在家里听天由命。保罗慢慢开着车。珐子叹道:“不知道我的家人现在在干什么。重庆常有夜袭吗?”保罗尚未回答,忽然一阵凄厉的汽笛声,空袭警报响了,把匀净的月光撕碎。
三个红球灭了。保罗问颖书:“咱们去哪里?到府上还是出城?”颖书看着珐子。因长辈们到安宁去住了,珐子常住宿舍,少去严家。这时珐子说:“不如到大观楼看看,月亮这样好。”保罗不知道大观楼在哪里,颖书帮着指点,便出小西门,顺着转堂路驶去。河很窄,泊着几条木船。
“记得前年夏天送卫葑出北平吗?”保罗说,“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报。”珐子道:“我不跑警报。我们是夜游。——卫葑始终没有消息。——也许三姨父他们有消息,不告诉我。”
不多时车到大观楼。珐子等下车绕过楼身,眼前豁然开朗,茫茫一片碧波,染着银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觉惊叹,保罗大叫:“这就是滇池!”兴奋地向昆明人严颖书致敬。颖书很高兴,说以前也未觉得这样美。“还有一件绝妙的东西呢。”珐子说。她指的是大观楼五百字长联。
五百字长联挂在楼前,此时就在他们背后。漆面好几处剥落,字迹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珐子说:“不要紧,我会背。”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指指点点,背诵这副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间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珐子先念上联,正待念下联,保罗说:“先讲讲吧,脑子装不下了。”珐子便大致讲解一番,又把下联中“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几句历史典故作了说明。颖书也用心听,虽说上了历史系,这些内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心想珐子不简单。珐子似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有一次我随三姨父一家来,三姨父讲了半个钟头。“元跨革囊’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过不了金沙江,用羊皮吹胀做筏子,打败了大理国,统一了云南。三姨父说,忽必烈的这条路是一条重要的军事通路。我只记得这一点。——也许我记错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总之西南的路非常重要,若丢了西南几省,保着上海南京都没用呢。这长联他让我们背下来,你猜谁背得最快?”“是你?”颖书说。“错了,错了。是嵋。”珐子说。又向保罗解释,“嵋是我的小表妹。”“见过的,”保罗说,“三个孩子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中间的那一个。”“记性真好。”在这三个可爱的小头出现之前,似乎还有一个记忆,保罗想不起了。
三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滇池,似已忘记空袭的事。几个人走过,一个说“外国人?”“外国人也跑警报!”保罗笑说:“一样是人,能不怕炸?对了,前天在英国领事家里见到庄卣辰太太和无采。我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好去找你。”那天保罗见到庄家母女,是因为一位参加修滇缅路的英国人携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在昆明住了半年,不想女儿上个月患脑膜炎去世,工程师夫妇决定回国前把女儿的所有玩具赠给无采。
“玩具里有许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气的。我当时想这礼物应当送给你。不过那英国人要把这些小人送给一个在昆明的外国孩子。”
“无采是半个,凑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时再能相见。”珐子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保罗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月光下的珐子像披了一层薄纱,有点朦胧。保罗忽然笑说:“平常看你,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我们西方人,现在最像中国人——很可爱。”
“若是考察澹台这姓,可以考出少数民族的祖先来。”珐子道,“我的祖父是四川人,本来西南这一带少数民族很多。是‘蛮夷’之乡,你们本来就是蛮夷呀。”说着格格地笑个不祝“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我的父母是传教士,他们在昆明住过,就在文林街那一带。因为有了我,才回美国去。我听他们说过滇池。所以我觉得滇池很亲近。”保罗一本正经地说,觉得坐在水边的女孩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