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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文德掏出自己的手帕,给裕仁擦去沾在左脚袜子上的脏东西,又将被踩掉的皮鞋擦干净,让裕仁倚靠在轿车的车窗旁,给他把皮鞋穿上。那顶礼帽,不仅被踩脏,而且已踩得变了形,无法戴了。
“礼帽被踩坏了没什么!”裕仁微笑着,“请藤田君着人在横滨市买顶新的,还是要深灰色的。”
克洛德着士兵搬来两张各可以坐四个人的长条木靠背椅,等士兵们将木椅并列一起放好,他与裕仁站上去,又有六名端着冲锋枪的士兵分别站在木椅的两头。
克洛德喊道:“请大家肃静,倾听裕仁先生讲话!”
裕仁正了正近视眼镜:“同胞们,市民们!朕对你们表示诚挚的慰问,表示沉痛的忏侮,并向你们请罪!”
他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形:“这块地方为什么会成为废墟?日本为什么会出现粮食紧张局面?你们为什么食不饱腹还在清除废墟和在废墟上重建房子?都是因为朕和一批军国主义分子发动侵略战争造成的!朕有罪,朕向你们请罪!”他向群众深深一鞠躬。
他想起麦克阿瑟说的请罪“态度要诚恳,要沉痛,要能感动人们”的话,居然流下几滴眼泪。他掏出手帕抹抹眼泪说:“朕深深地对不起同胞们和市民们,就是一刀飞过来,或一弹射过来把朕杀死,也是罪有应得!”
一直鸦雀无声的人群里,这时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能够当面谛听天皇陛下御音,我们感到无比荣幸!”
“战争的责任不全在陛下身上!”
“我们理解陛下,我们原谅陛下,我们同情陛下,我们拥护陛下!”
“能够当面听到陛下的御音,就是饿死累死也无怨言!”
接着有人喊:“天皇陛下万岁!”大家跟着呼喊起来。
裕仁的声音更加激昂了:“尽管大家能原谅朕,但朕仍然心里很难过,很悲痛,我深深对不起同胞们和市民们!”
他将去年八月颁布日本投降诏书前,在御文库地下室举行的一次御前会议上说过的一段话,又说了一遍:“朕一想到在各个战场上和日本本上上牺牲的将士,及其遗下的妻室儿女,悲痛就无法形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或则受伤致残,或则家产荡然,或则生活无着;一想到他们,朕就五内如焚!朕重申,一定尽一切力量给予他们以关照。”
这时,人群里出现一阵骚动。
一个名叫上村贞子的白发老太太,拉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妇女,这妇女拉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齐哭喊着:“请陛下给我们关照,请陛下给我们关照!”她们奋不顾身地冲破美国士兵的阻拦,来到裕仁跟前,扑通跪了下去。
裕仁和克洛德都一惊。两人一看,这老幼三人都衣服破烂不堪,一个个面黄肌瘦,如同要饭的叫化子。
贞子老太太痛哭着说:“我唯一的儿子田中赤诚战死在中国衡阳,害得我失去了儿子,害得我儿媳妇山田玉子守活寡,害得我孙子田中赤英没有父亲!我们在横滨的家,一套五间房子的家被炸毁,现在无家可归,一家三口每天晚上在横滨汽车站候车室过夜,在垃圾桶里拾烂菜叶子维持生活,恳求天皇给我们关照啊!”
克洛德微偏着脑袋,像欣赏怪物似的欣赏这老幼三代人。他幸灾乐祸。
裕仁很难堪,也很痛苦,他慌忙从长条木椅上走下来,把贞子祖孙三代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对她们深深一鞠躬:“朕对不起你们,是朕对不起你们!”
贞子惶恐不安:“陛下是至高无上的神灵,陛下向我们敬礼,我们凡人受不起的,会受到神的惩罚蒙受灾难的!”她拉着儿媳和孙子又面对裕仁跪了下去。
“受得起,受得起!不要迷信,不要迷信!”裕仁又将老幼三代人扶起来,说:“朕不是神灵,是普通凡人,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结婚生儿育女,犯有许多过错的凡人。这一点,朕在今年一月一日的《人间宣言》里说得很清楚了。千万千万不要迷信。”
他又向这老幼三人一鞠躬:“的的确确是朕害了你们,是朕对不起你们!”
他拉着老大太一只手:“朕应该关照你们!只是由于朕发动侵略战争,目前日本国的经济十分困难,拿不出钱和物来关照你们。但是,朕坚信,有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和各驻日军事代表团的指导和帮助,有全日本国国民的化悲痛为力量,经济困难会得到克服的,我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他从藤田文德手中接过一千日元,塞在老太太手里:“这一千元钱,虽然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你家的困难,也是朕的一份心意。”
老太太很激动:“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拉着儿媳和孙子向裕仁连作三个揖才走。
一千日元,虽然买不了多少东西,但总比没有好。于是,又有几百人嘴里喊着:“给我们关照,给我们关照!”向裕仁拥挤过去。
克洛德慌了,赶忙指挥士兵们把裕仁推进小轿车,然后一齐驱车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裕仁一行来到克洛德的师部驻地休息。克洛德当着裕仁的随同者们问裕仁来横滨有何感想。
裕仁说:“首先,是感谢师长阁下的迎接。刚才,若没有阁下在场,很可能发生意外呢!第二点感想是很受教育,要永远吸取血的教训,万万不可再发动侵略战争。第三点,绝大多数日本人民是通情达理的,也是原谅朕的。”
当克洛德说裕仁一路辛苦,要他下午在师部休息时,他说:“谢谢阁下的关心,但我不能休息,下午要去横滨海港访问,向海港工人作检讨和请罪。”
下午三点左右,裕仁一行由克洛德等人陪同驱车来到横滨海港。正在忙着装卸货物的近二万名海港工人,就像对待超人的神一样,对裕仁表示崇高的敬意。当站在醒目处的裕仁对这场侵略战争给日本人民带来深重灾难表示沉痛的忏悔和请罪时,工人们杂乱地喊着:
“陛下无罪,陛下别难过!”
“有罪的是一批日本好战分子!”
“是好战分子害了陛下!”
“是好战分子害了日本人民!”
裕仁显得很沉痛:“工人们能原谅朕,但朕不能原谅自己。”他又开始流眼泪了。
忽然,从装在港口附近一座高楼上的两只扬声器里传来了令人感到突然、感到意外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请听众注意,请听众注意!我是日本劳动人民反对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大会宣传处的临时播音员河田丽子,负责作游行示威大会实况转播,请注意收听。”
裕仁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克洛德气急败坏地叫道:“这是谁装的扬声器?赶快把它拆下来!”
一个年轻人的激昂声音从高楼上传下来:“扬声器是我们装的!我们,就是日本共产党横滨地区委员会,日本劳农大众党横滨市委员会,日本自由党横滨市总支委员会,日本工会总同盟横滨分会和日本产业工人工会横滨分会。扬声器不能拆掉!装扬声器是我们的自由,驻横滨的美军无权干涉我们!”
紧接着,从高楼上走下近五千名男男女女,他们中只有少数中年人,其余的都是二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反复高呼着四句口号走下楼来:“坚决反对天皇巡幸!”“天皇是罪行累累的战犯!”“天皇巡幸是蒙混过关!”“擦亮眼睛,识破天皇巡幸的阴谋!”
裕仁脸色惨白,尴尬万分,恨上天无梯,入地无门。他心慌意乱,顾不得征求克洛德的意见,就向他乘坐的小轿车走去,准备离开这里。但是他却被谢尔科夫一把拉住了。
“裕仁先生不要走!”谢尔科夫说得很策略,“听一听群众的呼声,以便采取对策,促使这次巡幸取得成功。”
克洛德也一把拉住裕仁,正准备让他走,这时,扬声器里又传来了丽子的声音。克洛德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那就听一听吧!”
丽子说:“现在,游行队伍正陆续进入会场,已入场的不少于四万人。下面,由刚从中国延安回到东京的日本共产党主席野坂参三先生教唱《团结就是力量》歌。”
扬声器里传来野坂的声音:“印发给诸位学唱的《团结就是力量》这首歌,是我在中国延安学会唱的,根据眼下的政治斗争需要,我改动了几个字,就变成以下的歌词:‘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天皇制度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东西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日本发出万丈光芒!’好,我教一句,大家跟着学唱一句。”
日本劳动人民文化层次比较高,野坂只教唱三遍,就合唱得很整齐了。
丽子说:“今天的游行示威大会场设在东京追滨机场。现在,游行者已到了六万余人。坐在主席台上的有野坂参三先生,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先生,日本劳农大众党主席水谷长三郎先生,日本自由党总裁鸠山一郎先生,日本工人总同盟代理委员长工藤晃太郎先生,日本产业工人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先生。下面,请日本劳动人民反对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大会执行主席鸠山一郎先生讲话!”
鸠山的话言简意赅:“今天,我们六万五千日本劳动人民,受一种强烈的革命精神驱使,在这里举行集会,是为了反对天皇外出巡幸!众所周知,裕仁天皇是日本近十几年来的一切侵略战争的罪魁祸首,是双手沾满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亚洲人民和美国人民鲜血的战争贩子,是罪行累累的首要甲级战犯和刽子手。可是,日本币原喜重郎政府居然敢于冒天下大不韪,让天皇外出巡幸!对此,我们无法容忍!”
裕仁听到这里,胆战心惊:“让朕回贵军师部吧,克洛德师长阁下!”
“听一听,看他们说些什么!”克洛德见鸠山没有把矛头对准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感到欣慰。
“应该听一听,应该听一听!”谢尔科夫和诺利克斯是另一种感情的欣慰。
鸠山有意避开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我们对币原内阁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强烈要求币原内阁取消天皇的巡幸计划,让他立即返回东京!同时,我们恳求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干预这件事,并立即逮捕裕仁天皇,让他老老实实地接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
他最后说:“日本天皇制度是封建主义制度,是极端反动、极端野蛮、极端残酷的腐朽制度,我们恳求最高总司令部废除天皇制度,从而建立一个由日本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自由的新日本!我的讲话完了,谢谢!”
“我们先去日本首相府递交抗议书,再去最高总司令部,然后派代表求见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菊地清五郎宣布,“反对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开始!”
从两只扬声器里传来了游行者那雄壮的《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和有关口号声,虽然看不到游行队伍的阵势,但凭两只耳朵判断,其声势十分浩大。
从楼上走下来的五千抗议群众和感化过来的大部分海港工人,也跟着高声歌唱《团结就是力量》,也跟着高呼口号,横滨与东京的脉搏在一起跳动!
裕仁由克洛德保护,在仓惶中离开横滨海港。在返回克洛德师部驻地的路上,裕仁老是在想:麦克阿瑟还能支持自己继续巡幸吗?
麦克阿瑟一时乱了方寸。
他从最高总司令部所属国际间谍局的报告中,得知在追滨机场举行游行集会的情况,产生一种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的感觉。接着,又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