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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歌,同一旋律反反复复。人们从五花八门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商店涌出涌入,大声喧哗窃窃私语,人流中马青若隐若现,市声中口哨时断时续。
同一条街另一端的一家高级工艺古董店里,杨重油头粉面西服革履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彬彬有礼地牵着一个珠光宝气十个手指戴满钻戒一头一脸翡翠玛瑙的重量级老妇人在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金银玉器名贵印石象牙雕刻地毯瓷瓶中穿行,不时端详着一件玩艺儿品味着。
“您瞧这地毯怎么样?丝织的,越磨越新,越踩越厚,才巴掌大就三千。”
“便宜。”老太太鄙夷地瞧了一眼说,“上回我买一拷花呢手绢还八千呢。”
“这大花瓶怎么样?”杨重指着一个比他还高上面彩绘着足有一个营的古代儿童大瓷瓶说,“一万二。”
“便宜,”老太太说,“上回我买一陶夜壶还一万三呢。”
“您再瞧这一百多斤的鸡血石,三万。”
“瞅着还挺喜欢,就是太便宜。”
“没关系,只要您喜欢,咱可以跟他们砍价儿呀。”杨重转身冲垂手侍立一边的伙计招招手。伙计忙满脸堆笑地小碎步凑上来。
“你这鸡血石卖多少钱?”
“三万。”伙计指指标签,“上面标着呢。”
“太便宜了,你能不能给往上涨涨?”
“这可不行。”伙计低三下四地说,“我们这是国家的买卖,要涨得一起涨,五行八作蔬菜副食小百货——单价涨不允许。”
“可你这也太便宜了,不值当我们掏回钱。”杨重对伙计说,“咱好好商量商量,你贵点我们多买你几件。这样吧,你要实在为难,咱们就少涨点,六万!六万怎么样?起码也得涨百分之百吧?”
“百分之百可不行。”老太太说,“怎么也得百分之二百。这么沉的东西我才花六万就买回去我先生又该埋怨我不会买东西了。”
“九万吧那就。”杨重和伙计磨,“要不八万五?不能再低了。”
“这我确实作不了主,只能卖三万。”
“算啦。”老太太说,“既然他不肯涨,咱们就甭买了。”
“这官商作风是霸道,一点儿价儿不肯还。”杨重冲着伙计说,“就你们这么做买卖,买卖好不了。”
“手里有钱生是花不出去。”老太太在杨重的搀扶下边往门外走边唠叨,“钱花不出去还一劲儿涨利息这不是逼着我把人民币砸手里么?”
“就是,成心坑人,没法不有意见。”
杨重把老太太送出古董店,扬手叫:“三轮。”
一辆三轮驶过来,杨重双手托着老太太腰,咬牙用力一举:“起!”把老太太稳稳地塞进车座。对三轮车夫说:“甭不好意思要钱,下一千你都对不起这夫人。”
“可北京就没有价钱合理的地方么?”老太太在三轮车上还抱怨,“白上一回街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我再给您留心打听。”杨重在马路边上向老太太致敬,“听说政府要采取措施了,有希望。”
老太太乘着三轮一溜烟走了。
杨重看了看表,倏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匆匆而去。他边走边把眼镜摘下来揣兜里,系上衬衣领扣掏出条艳红的领带花哨地打上,又满身上下摸兜,最后找出一朵皱巴巴的红花别在胸前。
这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艳俗艳俗的大饭庄门口。饭庄门口站着一群艳俗艳俗的新郎新娘。其中一位尤其艳俗的老姑娘已经十分焦急了,一见杨重立刻浓眉倒竖,用刘秉义都相形见拙的嗓子喝问:
“你怎么才来?合同上不是规定了要提前十五分钟到达结婚现场?”
“你扣我百分之十五吧。”杨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顾上多解释,立即站到新娘身旁的工作岗位上开始勤奋工作——新娘的第一个女友已经到了。
他们和饭庄门口其他新郎新娘一起向各自的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作揖欢迎。
“祝贺祝贺。”
“同喜同喜。”
满面笑容一片殷勤充满喜悦。
“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
马青哼着小调走到饭庄门口,走过去又转回来,瞅见台阶上的杨重,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打量着判断着往最坏的地方想了半天仍然难以置信。
杨重携着新娘转过身,新娘的手从背后找着杨重的手拉着往自己的腰侧搂——杨重够了够手勉强搂住新娘的腰。二人一同进了饭庄。
马青跳下栏杆,奔到饭庄临街窗前,扒着往里看。只见杨重坐在好几桌老姑娘中间,风度翩翩地笑着,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大家起哄,新娘蛮大方地迅速在杨重脸上亲了一下……
照相馆拍照室里,杨重涂着红脸蛋拥着身穿白纱裙手捧一束塑料花的新娘站在推车式照相机前,背景是大海高山和白去,山上有花,海里有浪,两边各有一排照明灯烤着他们。
“再给女同志垫两块砖。”照相师从照相机后面的黑布罩里钻出来指挥说。新娘迷人地笑。
“男同志脑袋往女同志那儿靠靠,眼睛睁大点——让你睁大点眼睛没让你张大嘴。”
“没法再睁了,长的就是丹凤眼儿。”
“丹凤眼儿就丹凤眼儿吧。”照相师咕哝着,挂好底片板,举着快门说,“照了呵,笑,笑开点。”
“喀嚓”一按快门,“噢——”众人哄。
新娘拉杨重来到场子中间,作欢华尔兹状,二人象两朵大花瓣似地左右开放着,侧脸对着镜头笑。
“噢——”再哄。
“如果我再给你加百分之十五,”新娘意犹未尽地说:“你愿意增加一服务项目吗——入洞房?”
“我们卖艺不卖身。”杨重严肃地声明。
“真恐怖!”
小酒馆里,马青对疲惫不堪坐在他对面的杨重说:“说实在我没想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不求有功,总得但求无过吧?人家会对咱们新一代青年怎么看?”
“你就别批评我啦,你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我黑了。”
“你就别一个人混啦。”马青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还是一起混吧,人多力量大,敢叫日月换新天。人心齐泰山移蚂蚱还有四两肉一个萝卜一个坑咱们怎么就不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由弱变强呢……”
“……”
“我们大伙儿可都特想你,特需要你。”马青盯着杨重说。
杨重仍是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用手搓着被新娘锛过的那半拉儿脸。
马青叹口气:“唉——,我知道你是伤心了,不愿意再跟宝康那号人打交道了。可问题是天下哪有干净人?你给我找一个响当当洁白无瑕确实值得咱侍候的人我跟你走!我投奔你!——方言他们相比之下还是不错的,起码人家承认自己是流氓,除了打麻将不动别的坏心眼儿。不贪污不受贿不逼着大家学这学那的——这就好合作。”
“你究竟是想当作家呵还是决心当麻将运动员?”
“当然作家了。”我对安佳正色道,“专业作家业余麻将运动员,这还不明白?”
“没法明白,你可曾写一个字了麻将倒打得昏天黑地。”
“你真是不明白。我那哪是打麻将我那是手上打着麻将心里琢磨小说。这不,八个长篇的构思都出来了,再酝酿几天就同时上马了。”
“你也别八个长篇了,你先弄个微型小说——真写出来给我看看。”
“短期行为是不是?急功近利是不是?”
“方言!”有人在楼下叫,“方言!”
我停止和安佳斗嘴,踱上阳台往下看,见吴胖子马青杨重在楼下仰着脸儿。
“下来,”吴胖子说,“开会。”
我回到屋里对安佳说:“瞧瞧,这可不怨我吧?想寂寞点环境还不允许。”
一进吴胖子家我就第一个去拿麻将匣。
“别急猴猴的。”吴胖子说,“咱们先说点正经的。”
“好好,说正经的。”我把麻将匣搂在自己胸前,“有什么正经的?”
“杨重准备参加咱们一伙儿了。”马青说。
“参加吧。”我说,“再找一个咱们就可以开两桌了。”
“他有些想法儿,把咱们的事儿煽起来。”马青转脸对杨重,“你自个说吧,我也学不好。”
“我先问一句。”杨重瞅瞅我,又瞅瞅我怀里的麻将,“咱哥几个是真想干番事业呢还是就起一道哄?没别的意思,就为好掌握这分寸。事业有事业的办法,起哄有起哄的办法。”
“管阴沟不叫阴沟叫地道——当然是干事业了。”
“不是我在这里解释一下呵。”于观插话说,“杨重我们都是特好的朋友,有什么话完全没必要藏着掖着。”
“真是干事业。”我看刘会元吴胖子,“再不能这么混了。”
“确实是想干事业。”他们俩一起说,“不想混了。”
“咱跟哥们儿是不是就别装了,留着劲儿冲外人使去。”马青说,诚挚地望着我。
“好吧,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极诚挚地看着杨重,“我们就是起道哄。”
“干事业您找别人。”杨重说,“起哄交给我,保证还给您哄好。”
“那就哄吧,哄的越大越好。”
“我是这么想的。”杨重有板有眼地说,“既是起哄咱就得像个起哄的样子,哄的专业点,该成立组织就成立组织该刻公章就刻公章。一人来个小证件,一人来打小名片,一人来身新衣裳,到哪儿一站,证件一掏名片一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横竖怎么看都像那么回事。”
“同意,就这么办吧。”
“杨重认得很多人民币砸手里人。”马青说,“急得直哭,恨不得一晚上把钱全撕喽。”
“好呵,他一人花不动咱们大家帮他花。这方面在座的都具备很好的基本功。”
“可有一条。”杨重说,“人家扔钱是要听响儿的。得有好名分,花多少不在乎,得花的有道理。”
“赞助艺术家这名分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多?咱们有组织么,有证件么,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们组织?”
“是这个理儿,所以说成立组织是首要的。”杨重说,“再有,咱们还要和文艺界广为联络,最好有个活动地点。大家到那儿可以吃呀喝呀吹呀,谈谈艺术,交流交流创作信息。”
“那就搞沙龙,买几套桌椅几斤茶叶。”
“我也是这意思,如果大家没意见,我立刻就着手办了。”杨重说,“地儿我都看好了,我们家街坊有个小厨房,盖得是永久性的,洋灰顶子水泥地一砖到底,地儿也够宽。都站着能塞十来个人。”
“最好再找几个漂亮妞儿。”吴胖子说,“招待大伙儿。”
“那是必不可少的。”杨重说,“这我已经考虑在内了。”
“这些事我和杨重已经跑起来了,已经进入到具体安排了。”马青说。
“三T公司的老班子是过硬。”我夸道:“我们做梦想想的事儿你们全当真事办了。”
“咱们成立组织,申领营业执照能批下来么?”刘会元问,“你们工商局有人么?”
“这好办。”杨重回答,“三T公司原来有照,现在成立新组织不用另起新照,到工商局改个照就行了,把名称换一下。”
“对了。”我说,“咱要成立个新组织你们打算叫什么呀?”
“起个鸟的名字吧。”吴胖子说,“别致一点,白头雕信天翁什么的。”
“鸟不好,我的意思还是起个走兽的名字,咱们都属于走兽。”我说。
“獾?”于观说,“獾怎么样?要么猞猁?”
“还是不要找太熟悉的动物。”杨重说,“太熟悉的动物习性广为人知容易让人把咱们的所作所为和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