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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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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骗你我也是王八。”她笑了。我说:“看你跳舞我眼也看花了,忍不住想看你一眼,最后一眼。过几天我就走了,机票已经订了。”她说:“演出完了你在街口那家咖啡店等我,我还有个集体舞节目。”我说:“那我就不看了,看见了别人我心里难过。”她苦笑一下。我说:“你来不为难吗?别人会准你的假吗?”她说:“你只管去,我说来就会来。”

我在冷风中走着,踩着冻硬的雪。街上空空荡荡的没人,偶尔有几辆小车来往。我把口哨吹得更响些,又对着路灯缓缓地哈出一口白气。走到街口,果然有家咖啡店。我从门口往里一望,光线暗暗的看不清什么,轻轻地响着音乐。又继续往前走,看着那一片天,高高的有些神秘,看不透似的。我心里想着,这天不就是氮气氧气吗,有什么神秘呢?可这样想了还是没有摆脱那神秘感,心中有鬼似的。怎么这世上就有了个天,又有了个地,有了白天让人工作,有了黑夜让人睡觉。有了男又有了女,有了快乐又有了痛苦。我望了那一片蓝黑的天,陌生而崇高,越想越觉得这世界奇怪又可笑。无限的世纪消逝了,天还是这片天。想来古代的哲人圣贤也曾这样望了天,心中无限涌动无穷追问。那些终极意义的追问从来就没有结果,也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躲到树的阴影下,瞧瞧四下无人,猛然发出一阵自己也不理解的大笑。糊涂的人是幸福的,怕只怕难得糊涂。走远了我又转回去,一个人迎面走来,叫一声:“高力伟吗?”我抬头一看,是周毅龙。他说:“你怎么才来,演出都要完了。”我说:“你不看完就走?后面还有集体舞呢。”他说:“看着心里突然就闷得慌,出来想吐口气,就没进去了。”我说:“这几个月你到哪里去了,打电话也没人,影子毛也抓不到一根。”他说:“老地方,你介绍去的,说说又快有一年了。你这几天就回去,是真的吗?”我说:“你也知道了?消息跑这么快!就是这几天了。”他说:“你现在是知名人士了,今天报上都登出来了。”我说:“别人这样说呢,我当他是开玩笑,你说就是骂我了。一条河里洗过澡,谁也见过谁的东西,是不?”他说:“你下得了这决心回去,对我心里冲击很大。我也想想是不是不熬了,把心一横就走!佩服你的决心。加拿大有什么好,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一趟不容易!”我说:“你也说得太损了点,这是世界上最适于生活的地方呢,我只怪自己没有雄心壮志。”又说:“你打算怎么办,还这么下去?”他说:“谁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世界就像一张网把我网住了,要有一点小突破也那么的难。暂时就这么熬着吧。”我说:“我听你这话都有三年了,再过三年,‘暂时’两个字就别说了,一辈子就那样了。”他叹口气说:“老高,你就这样看死了我?我怕是真的没什么戏了。”我说:“真有本领的人这个社会还是不会埋没的。”他说:“也要用得上。”又淡淡地说:“可能过不久我也步你的后尘了。孩子,让赵洁带着吧。我原来还担心不带小磊回去没法向我父亲交待,他最爱这个孙子的。上个月知道父亲早就死了,都死了快一年了,这我也就放心一点了。”我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他又拍拍手套说:“那就这样告别了,不送你了。”我说:“就这样了。”他默默挥挥手,转身去了。我冲着他的背影说:“好自为之!”他头也不回说:“OK!”背影在夜里模糊起来,是白色雪地上一个蠕动的黑点,只听见他在唱:

“跛子要跳舞,哑巴要唱戏,

瞎子最爱耍杂技,聋子要听收音机。”

渐行渐远去了。

一零二

进了咖啡店,我选一个最暗的角落坐了。应侍小姐过来,我点了两杯咖啡,两块蛋糕,吩咐她等会再送来。一会张小禾进来了,四处张望。我轻轻吹声口哨,她走过来,把一个精致的小挎包放在桌上,在我对面坐下。我说:“准假了?”她不回答,却说:“真的要走,孟浪?”我说:“真的。事到如今加拿大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许到今天下午,我在自己的幻想中还有那么一点,现在没有了。明天我要去把订的票的日期改了,看能不能后天大后天就走。”她说:“孟浪,你生我的气了。”我说:“生气是要有资格的,我凭什么!这个人还是原来说的那个人吗?又接上头了!”她轻声说:“你在心里笑我了吧?”我笑一声说:“笑什么,在这么一个现实的社会里,男人不成功,还敢笑别人?那不是疯子吗?躲开点不让别人在心里笑死就很幸运了。所以这几年我对优等的人种,有钱的人,就是一个躲字。他们把自己的优越夹在语言神态之间让你领悟了,我怕,我装着不懂可是心里还是懂了。我也不恨他们,轮到我自己怕也是这样,人嘛。所以我还是逃回去的好。”又说:“这几年我几乎理解了一切人,强盗,妓女,自杀者,乞丐,百万富翁,还有,那些在感情和现实的冲突中服从了现实的人。因此也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为什么世界永远不会那么美好。我以前特别羡慕活在将来的人,现在觉得也没什么可羡慕的。人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就发生过,在很多年以后还会发生,过去的几千几万年就预示了未来的几千几万年,永远是人的世界嘛。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已经把人规定好了,圣人也不能改变什么,世界变了,人是不会变的。”她说:“你骂我吧,你应该骂。”我说:“绝对没有那种意思。”她说:“如果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说,我想你回去是对的,我理解你。”我说:“理解万岁嘛。”谁知她说:“但是,我还有一句话!”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今天有了点新的想法,有些事情还来得及。”喘一口气接着说:“跟你在一起我心里就过得去,这种感觉太难得了。”我说:“小禾,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换句话说,我很自信地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但是!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换句话说,我痛恨自己无法改变。我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在拒绝什么,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很残酷的。我头脑中有根神经在提醒自己直面惨淡的人生。有些很美好的东西我无法承受,我没有能力给别人带来幸福我就要放弃别人给我带来的幸福。有些感觉是很难得的,但人不能靠感觉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对不?你自己也说过,有些东西的力量更加强大。”她说:“你也不要把话说绝了,穷一点我是不怕的。”我说:“凭你这句话我们没有白认识一场,我会记住你一辈子,这已经是很难得了。可这个世界穷不是荣耀,而是耻辱,是无能的证明。政府前几天授骑士勋章给皇家银行的董事长了,会授给我吗?李嘉诚去了北京,总书记总理都接见他,我去了一个科长也不理我。从东方到西方穷都不是荣耀。穷我能忍受却不能忍受穷证明着的那点东西。”她说:“只要自己好好活着,想那么多干什么?”我说:“人生了脑子就是要拿来想的,又念了几句书还想得多一点,一件事还要去想它的意义,我就是不能忍受那点意义。”又说:“真的佩服你的勇气,敢在这里奋斗挣扎下去,这么艰难的路张小禾她也敢走!”她凄然一笑说:“大家都要佩服你的勇气,说回去就回去了。你敢,你真的敢!”我也笑一笑说:“大家都佩服一个没出息的人,一个逃兵。”喘口气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有些事情还来得及!”她沉默良久说:“可惜我又不是我自己,你知道的,我只是我自己我不顾一切跟你去了!”我说:“说起来也可以理解。我不恨谁,只恨自己在这里争不来那一口气!”她垂了头连连叹气,突然爆发似地压低声音,头往我这边凑过来说:“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前几年我表姐为了从苏北农村迁到南京郊区来,随便找了个人就嫁了。表姐好漂亮呢,那男的我怎么看也看不来。我劝了她好久,她自己也哭了,可还是走了那一步。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怎么会呢,这都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旧社会的故事了。我都看不起她了。可是今天连我自己也这样做了,好像有什么力量逼着你不这样就不行。这个社会给人的感情留的余地太小,我最后一点理想主义也破灭了!我连自己也看不起了!”我说:“我无能,有本领的优秀青年其实还很多,多伦多就有很多。”她叹气说:“要是我是男人就好了,慢慢来。前年我遇见你的时候才满二十四呢,这就快二十六了。世界还是那个样子呢,没怎么变呢,人已经就变了,一年一年不同了。女人啊,几年几年就不精彩了。我对自己说,算了吧,算了吧,趁自己还不太老,进入安全地带吧。自己又没工作,他对我也还好,心里叹着气也就这样了。现在要有的东西都有了,就是少了一点。”我说:“就因为少了那一点,才要有的东西都有了。只要自己心里不太拒绝,也可以。我刚才坐这里还想,张小禾这么好个姑娘,被他得了去了,太可惜了。可是我又问自己,凭什么说被我得了就不可惜,我算老几呢?这里老几老几又是以成功来衡量的!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可也只有服了这口气!争不来那口气就只有服了这口气!”

张小禾一手捂了眼睛,低了头沉默不语。我怕她哭了,说:“我胡说八道,别理我!”问她一些话,也不回答。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扯一扯她的胳膊说:“得了,得了,来说点高兴的事。”她抬起头,呜咽着说:“有什么高兴的事可说!”猛地搂了我的腰,把我拖下去坐了,伏在我身上哭起来,温软的身子在我怀中轻轻地起伏,颤抖。我说不出话,默默地摸着她的头。哭了一会,她抬起身子,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发疯似地把脸在我脸上擦着,我舔到了她眼角的泪,咸咸的。她把嘴唇凑过来,两人就长久地吻着了。她唇舌之间比以前主动得多,如饥似渴的,一边仍在抽泣。我抱紧了她的身子,沉重的呼吸使胸膛一起一伏,更感到了她身子的柔软,脑海中幻现出她在舞台上那狂放的舞姿和灯光下的细腻洁白。我想:“高力伟你好大一份福气啊,只可惜是最后一次了。”反反复复吻得有些累了,她放开我,轻轻喘息。我把她抱起来,灯光朦胧中凑近去看她的脸,说:“到现在还没看清你,等会找个亮的地方让我看个够。”她点点头,又说:“那也让我看你看个够。”

等她平静了,我说:“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我上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站在厨房窗子外面?有个人站在对面街边的树下,好像你的。”她说:“是我,那天不是九月十五日吗?三个月。”我说:“怎么不进来?”她说:“不知道进来说什么才好。”我说:“那我喊你也听见了!”她说:“听见了,你跟房东讲话也听见了。我就站在树后面,你自己慌慌张张没有看见我。”我说:“那不是幻象!我还以为是自己神经错乱了!”她说:“你不知道,我一共去了五次,都是晚上去的。前两次没看到你,后来摸到规律了。有两次我就跟在你后面,看你上了电车。那一次二房东进去了,我看见你在前面跑,想喊你,又喊不出口,我自己就哭了,站在电车上眼泪一串串地流。”我说:“有几次我从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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