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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吃那么点就行?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吧。”她说:“我都被你喂胖了,再胖就吓死人了。”
吃完饭她问:“今晚到底怎么办?”我说:“看电视吧,我抱着你。”人没有钱就没有志气,不然我带她到什么地方潇洒走一回。她说:“这么好的天气,我要出去。”我说:“好,我们出去。”说着去牵她的手。她侧了脸望着我问:“到哪里去?”我说:“你说上刀上就上刀山,你说下火海就下火海,反正我钱是带够了。”她说:“看电影去好吧,《与狼共舞》外面都看疯了。”我说:“谢谢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消遣,只是我怎么听得懂,又不是中文版的。”她说:“我给你当翻译。”我说:“那什么时候去?”她说:“九点钟的电影,我们先到处走走。”我说:“天亮着呢,万一哪个大嘴巴看见你和我走在一起,明天就传遍了。别人心里会说你的,张小禾怎么找了这个人!”她说:“管它呢,他是大嘴巴,我是聋子,那他的嘴巴也白长了那么大。”我乐得摇她的手说:“你嘴巴变油了。”她说:“谁是师傅嘛!”又说:“你哪点又不好,别人要那么去说?你在多伦多也算个人物,那天不是还有人崇拜你吗?”我说:“可不能这样说,这里是加拿大,有钱才是人物。写那几篇破破烂烂的东西,别人心里都要笑的。”她说:“那我也笑,别人的笑是什么笑我不管,我的笑就是笑,就是笑的笑。”
八十四
出了门,我松开她的手,她一把捞住我的手说:“偏要给大嘴巴看见,有什么呢。”我说:“反正我是不怕的。”她说:“反正我也是不怕的。”
她牵了我的手往央街那边走去。路过一大片草地,她说:“早呢,玩玩去。”我们在一棵树下坐了,背靠了树杆。抬头是浓密的树荫,竟看不见一小片天。太阳已经收尽了它的光线,只有远处高楼上端的玻璃上映出晚霞的余辉,闪闪跃跃跳动。一大片不知名的小鸟铺天盖地而来,向晚霞那边飞去,接着,又是一片,抛下一阵细碎的鸟语。丁香花有的已经开放,有的打着黄色的朵儿,展现着一派蓬勃的春意。张小禾很陶醉地吸一口气说:“春天又来了。”我说:“春天也不是今天才来的。春天来了有什么好,提醒着叫人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年,心里剌得痛,不来才好呢。”她一推我说:“这个人!还算个作家呢。”我笑了说:“所以我才看到事情的真象。我要不是我呢,也会赞叹几句,却不知叹了几叹,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几年几年晃过去人就老掉了。”她说:“你别拿老来吓我,我是不怕老的。”我说:“我吓你?再赞叹几叹你就知道了。我都忘记了自己二十几岁是怎么过去的,好象只有一年就过了十年。我也愿意年年十七八呢。”我又问她:“还记得自己十七岁不呢?”她想了一想,说:“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她低了头抚着嫩草,说:“那年的事只记得考大学一件了。”
那边有几个白人小孩在草地上玩耍,张小禾朝他们招手说:“e here,b oys!”有两个小男孩朝这边走几步,停下来望着我们。她又朝他们招手,那两个孩子走上来,她拉了他们的手刚想说什么,那边就有人叫:“Mike,e here。”一个小孩马上跑去了,另一个犹豫一下也跑了。我说;“加拿大的小孩我从来不理,怕他们大人想我是什么人,不放心,你不是白人他们看不透多一个心眼,也不奇怪。”她说:“不至于吧。”我把被人当作拐子的故事跟她讲了,又说:“这个社会很少公开的种族岐视,但到处都是不动声色的拒绝。”她说:“倒也是的,呆得越久就越有体会,我的同学都有毕业找份工作的信心,我就没有。不过我们自己活自己的,也没关系。”我说:“工作找不到还没关系!”她说:“我们自己要来的,也不能怪谁,谁也没请你来,只好委屈一点。”我想扩大战果说:“委屈一点?有你一辈子的委屈呢。”她说:“那也没办法,这也不是谁改变得了的。”我说:“其实赚了钱回去也是一法,这烦恼就没有了。”她马上说:“别的烦恼又都跑来了。千难万苦来了,随随便便就回去?”我只好不往下说。
她仍低了头抚弄那些嫩草,我说:“你想什么?”她说:“想什么,还不是想我们俩的事。”我说:“越想越后悔了吧,还来得及,如果我的存在成了你的包袱,你只管对我说清楚。”她抬头望了我说:“你说着玩呢,还是暗示什么?”我马上陪笑说:“逗你个小孩子呢。”她说:“玩笑别这样开,你说着玩呢,没准我心里就认为你绕着弯儿在说什么。你心里有什么事,不肯说。”我心中一怔,说:“还不是想着自己太穷了,又没个好着落,委屈了你。”她说:“那还有什么。”我连忙说:“没有了没有了。”她说:“什么也是靠自己去争来的。”我说:“争总要点优势才争得来,我又没有。凭空就跳到别人前面去,可能吗?”她说:“你有,你有。”我说:“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她说:“不是真的没有,是真的有。”我说:“不是真的有,是真的没有。”她说:“你有,你有!”说着不高兴转过脸去,不理我。我叫她几声,推推她的肩,她还是不理。我说:“我又犯错误了,又惹你生气了。”她转过脸来说:“别装得那么可怜,我可没有林思文那么大的气魄。”
过一会她又高兴起来,说:“其实穷有穷的好处,男人穷了心不野不花,钱多了一定要作怪的。再过多少年我们真的发达了,那时候我也老了,又有别的女人围着你转了。”我说:“别冤枉了我,我一门心思只对你一个人,骗你是孙子。”她笑了说:“只要能骗,做孙子又怕什么,做狗也不怕。真的冤枉了你呢,我高兴,我情愿背了这冤枉好人的罪名。最怕的就是不幸言中。天下再好的男人也要打三个疑问号,你不算最好的,要打四个。”我说:“你对我评价太高了,我好感动,离最好的只差了一点点。”说着把她搂了,在她脸上亲一下,又用手去抚她那颗小痣。她让开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我说:“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我们都差不多那个了,还问我是什么人!”她说:“谁跟你这个那个了?”我左手垫在右腮上,用右手打得“啪啪”响,说:“我是坏人,我是专门骗女人的人,我打这个坏东西。你怎么看着我挨打,还不扯住我的手?”
她笑了说:“把左手拿开,打重点!”又说:“孟浪这个名字不好,想着就不安全。”我说:“改成孟夫子,那一定安全了。”她说;“那还是不安全。”又眯了眼,望了我看透了似的头一点一点说:“到那天你对不起来我,我杀了你!”我把身子一颤说:“加拿大杀人是犯法的。”又说:“在路上碰了一个女同志说几句话算不算对不起你?”她说:“那要看什么女同志。”我说:“到了加拿大的人思想都开通,不就是男女之间嘛。”
她说:“别向我灌这一套,我不吃。”我说:“厨房里醋用完了。”她莫名其妙望着我,我说:“醋用完了。”她说:“那明天你记得买一瓶。”我说:“在这里倒一点就够了,反正多。”她望了我说:“什么鬼话!”我说:“反正你有一坛呢。”她扑上来打我,说:“好啊,你是在骂我!”又闪开去,说:“孟浪,你是个典型的男权主义者。”我说:“我真有那么伟大?连主义也有一个了。马列加在一起才一个主义。”她说:“你在哪里都想占优势。”我说:“连这点想法也没有还在世界上活什么人呢!要是我真占着了那一点点,早把你吃了,你以为我多老实吧,和尚?”她嘴一撅一撅地说:“早就知道你有贼心,幸亏还少点贼胆。”我又把她搂过来,她说:“都让别人看了免费电影。”我说:“我天天看别人的免费电影。”又说:“你说我没贼胆,我偏有了贼胆,今天晚上,一言为定!”她站起来说:“你找和你一言为定的那个人去,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我说:“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天天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她拉我起来说:“该走了。”
电影我看得似懂非懂,只觉得画面很美。坐在我们前面的黑人青年和白人女伴老是接吻,啧啧有声的。我捏一捏张小禾的手,示意她看那两个人。她不理我,眼盯着银幕。我借着银幕一明一暗的光去看她的侧影,那认真的神态,别有一种韵致。我心中温润起来,趁银幕光暗的时候偏了头想在她脸上亲一下,她眼并不从银幕移开,却知道我凑过去了,把头偏开去。我一只手在她膝上摩挲,她不动。我摸索着把手轻轻移上去,她一只手把我的手按住了,眼仍盯着银幕。我安静了一会,又侧了脸去看她,看了几次心神摇荡,恨不得马上抱了她在草地上打个滚。我凑在她耳边说;“走吧,看别人有什么意思。”她说:“这么高级的艺术都被你糟踏了,怎么就跟个俗人似的。”我说:“那你还以为我是什么人,不是熟(俗)人还是生(圣)人吗?”说着“生”字时拉长音变了声调。说好不容易等到散电影,我拉着她的手说:“快走。”又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不懂。”她说:“只当是无声电影你也懂了,你是心不在焉。”
我说:“我心不在那个焉,在这个焉。”说着捏一捏她的手。又说:“为了对得起那几块钱呢,我坐也要坐到终场再走,要不钱被老板白白赚去了。”她笑了说:“知道你是个抠鬼,一块钱也是一笔财产。”我说:“我的钱都打到排肋骨里,要开刀才拿得出来。”她笑得扬了手作势要打我。出了电影院是一家夜总会,楼上音乐阵阵灯光闪闪。我说:“听到音乐响脚就想动了,几年没跳舞了。”她说:“脚发痒了吧?”我说:“还有哪里痒你就猜不到了。她说:“肠子痒,一根花花肠子。”我说:“还有哪里你就不敢猜了,你敢么?”她没听见似的一直往前走。路边有家商店,她说想进去看看,就陪她进去了。她在楼上选了一支唇膏,付钱的时候我抢在前面,她拉我一把,我回头说:“到如今还分你我!”她也就算了。下楼转弯处墙上有面镜子,我拉她停下指了说:“从镜子里看来来往往的人,感觉就不一样,好象那些白人黑人都是些幻影,几百年后的幻影。”又看看周围一时没了人,说:“我装孙子给你看,这几年我都操出来了。”说着顺着眼作了一种神态。又说:“再装癞壳子。”她说:“癞壳子你还用装吗?有人来了!”我边下楼说:“以后让我在家里对着镜子学神经好不?”她说:“神经你还用学!”
在电车上我一直在想今晚是不是该采取行动了,还等什么呢?;思前顾后,到了家也没想出一个结果。到她房里说些闲话,我一直想着该怎么办。心中的指令是明确的,甚至非常强烈难以抗拒。说着闲话她说:“昨晚做了个恶梦,有人追我。”我说:“我也做了个梦,梦见我在追别人,手里拿根棍子。”她马上:“你追的那个人是男的女的?”我说:“追你的那个人是男的女的?”她说:“当然是男的。”我说:“不要问追你的肯定是男的。”她说:“不要问,你追的当然是女的。”我说:“追你的那个人他手里拿了棍子没呢,拿了棍子可能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