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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秋寒月将妻子情形前后讲明,天子不免微愕,“……灵儿可能坚持到七日?”
“七日?”秋明昊声线骤拔。“为何要七日?灵儿的呼吸己然几不可察了……”
隆睿帝浅睇了儿子一眼,道:“巫界有大成者每每闭关,少则半年,多则八月,非事关巫族存亡亲族生死之事不出。而若这两事发生时,须燃‘葱香烛’。惟此烛方能穿透巫族圣地的天关石壁,但至少七日方达。”
“这算什么‘慈香烛’?巫族存亡,亲族生死,如果真有恁等大事,这七日里早早便……”
“昊儿不得无理。”良皇后亦旁听了多时,听爱子无状言语,凤颜薄嗔。“你的祖母乃是整个巫界的首领,眼光与胸怀岂是你能度刻的?逢七为坎,遇七为劫,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我们不要事事依赖神术与外力,哪由得你在此乱言?
只是……寒月,你能明白么?”
“……寒月明白。”秋寒月垂首。“请皇上燃‘葱香烛’罢。”
“已经燃了”良皇后指了指才身后烛台,凤眸慈柔凝视这张憔悴俊脸,柔声道。“寒月,你先须坚持住,她才能熬得过去。快去梳洗梳洗,到偏殿小睡一下。”
“谢皇后,臣告退。”他站起身时,高大身躯竟一个失稳虚晃,定立了稍顷,方旋开双踵,缓缓退下。
良皇后日眺颀长背影不见,方幽幽叹息,“皇上,臣妾试了小狐狸的鼻息,的确微弱得近乎不见了,不能有别的法子么?”
“有。”陵睿帝气沉语重。“要看寒月有没有那份心力。”
“这是巫冥符,把它揣在怀内,你双耳能闻冥语,双目能见冥使。这七天内,一旦入了夜,你一刻亦不得离小狐狸身边。若见冥使来到你须用尽你所能用的方法守护住你想想守护的。这种事,别人无法帮你太多,因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迫切地想把她留下。届时,这间偏殿里,将是你一个人的战场。”
良皇后将一角红符送来,叮嘱时,唇勾鼓励浅笑,背过身后,却忧色立现。这等事,于任何一个凡人都如蚍蜉撼树般的难,如何不教人忧心?兹此后的七夜,每一夜都是一道关,这两个孩子要如何化险为夷?
第一夜,第二夜,两夜皆平静无澜的度过。
这两日,秋寒月只会在日头高悬的午时打坐调息,其时把灵儿置在胸前,连同皇上、皇后的巫族戒环一并护持左右。
第三夜,暮意将至前,他已觉心头重跳,眼睑泛紧。随夜色愈来愈深,心率愈疾,眼睑愈绷,他拔出腰中软剑,按着怀内小躯,挺身凝颜,眙眸而立。
榔,榔,榔。夜过子时,更鼓敲响,万籁皆寂,万物皆伏。
哗,哗,哗。铁链声近。
嚓,嚓,嚓。巨足声切。
“道有死魄,虚缈两界,不知所归,当劝当告!”
“路有亡魂,,恋取阳世,踯躅于此,当索当羁!”
这前言后语,缥缈随风,时虚时实,且断且续,无根无桩,无来无往。紧接其后,段内所有宫灯皆明灭闪跳了灯花一个,随即,两道丈高形影巨步踱入,一黑一白,挟来了风寒刺骨。
“落魄何在?游魂何处?速来速来,当归当归,今世莫留,来世可追!”
两差各出巨掌,其上指长五寸,甲长半尺,直攫秋寒月胸口。
五十五、冥差的劝诱(VIP)
人于鬼,管他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几乎与生俱来皆有一分畏意在。
秋寒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生一日会与鬼斗。
偏殿内,灯火如昼,照得见殿内每一处的雕龙画凤,精刻细描;照得到每一角的偏私阴暗,分毫毕现。同样,亦使他清清楚楚地与直门对上两张鬼颜,以及环围于周身的由这两只庞然大物携带来的森森寒意。若说此刻他依旧从容泰然,处变不惊,便是恭维。
可是,他无法后退,当怀里揣着的身小体轻的小东西的重量胜过自己的生命时,他便无法后退。
两只鬼掌伸探到胸前,要得不是他这其活人的心肝脾肺,却比取他的心肝脾肺更让他不能承受。
“我妻一息尚存,鬼差此时索她性命,岂不是枉害人命?”
黑、白两冥差身势顿住,幽深四眸齐齐逼来,“你看得到我们?”
“我妻并不是寿终正寝,请二位手下留情,给她一个活命机会。”
“你当真看得到我们。”两冥差一个提鼻嗅觉,一个闪目细察,稍顷疑道。“你分明是肉体凡胎,为何身有异力加持?”
“在下的确是凡人,但在下也曾听闻凡阳寿未尽自绝性命者,阴界尚不容其魂魄前往阁殿转生。况我妻性命未绝,二位尊者何以要索她魂魄?”
“她是你妻子?”两冥差异口同问。
“是我的妻子。”
“她怎会是你的妻子?她是…”两冥差面面相觑,各自沉吟,又各叹了一声,道。“她或许是你的妻子,但她终归也要走上这条路,你纵然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敢问二位尊者,她的阳寿可尽了?”此话只是拖延,不管对方答得是“尽”,或“不尽”,他都难免一拼。
“她并非凡人,阳寿非我等所窥,但…”
“既然阳寿未尽,二位便不能将我妻魂魄索走。”
“她此际魂魄已然游离于命宫之外,我等须将她带往阎殿,听凭阎王安置。”白衣冥差道;“你与她今世之缘,随她今世身死,即作幻灭,你放她离去,成就她今世功德,也不枉与她结缘一场。”黑衣冥差道。
这等话,秋寒月不能领会也不想领会,道:“今日在下拼着一死,也要把我妻留住,二位若要索命,请先把在下索去!”
白衣冥差微愠,“你说这样的话,好生糊涂。本差观你额堂清明,元神俊秀,以为必有不俗悟性,方有好言点拨,你也不想若与我等对上,怎会有你好过?”
“大胆!”黑衣冥差大怒。“冥差办案,岂容你阻挡?若敢放肆,当真会将你一并索去,交由阎王发落!”
“在世凡人,如有亵渎上天、冒犯鬼神之行止,纵然阳寿未尽,亦可拘其魂魄押往地府受审吃刑。”白衣冥差苦口相劝。“所以,任何话俱不能随口道来,阁下何苦与鬼神为难?”
秋寒月昂首挺颈,道:“在下愿意陪我妻走这趟地府之行,二位成全无妨。”
两冥差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个好言,一个狠话,见得眼前人仍毫不见退让之意,黑衣冥差举起勾魂杖便要给予教训,白衣冥差以招魂幡格开。
“你执意留你妻魂魄在此,可曾问过她的意愿?她此时游离于两界之间,所受苦楚非你所能想象,惟魂魄离体方是真正解脱,你宁愿为一己之私使她受万蚁钻心之苦?”
他一震,脸孔雪白,“不可能……”万蚁钻心?
“我们打个赌如何?”
他不语。“万蚁钻心之苦”这几个字,将他切切实实震住了。他的确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是不是超过了他这几日所受过的?灵儿那个连摔绊上一下也要哀哀叫痛半日的小小躯体,如何承受?
“我可以让你亲口问她,听她想留还是想走。”白衣冥差继续诱哄之实。
“……如何亲口问她?”
“将她置到床榻之上,取走她身上护持之物,魂魄即会半脱出体,你即可问她愿走愿留。”
“若她愿意留下,二位便会离开,并不再打扰我们夫妻?”
“与冥差讲条件,阁下还是头一个呢。”白衣冥差勾唇,本想是作一个笑颜出来的,但以那般惨无血色的相貌,竟是比哭还要难看。“好罢,依你。”
秋寒月大踏步到了屏榻前,将裹揣在胸襟内的躯体万般小心地托放到锦被之上,将四只腿上的戒环尽给取下……
“灵儿?”
果如白衣冥差所言,戒环去不多时,一道透明簿影便由狐躯上生起。不是狐形,而是人貌。
“……哥哥,好痛,灵儿一直好痛好痛,喊哥哥听不见,灵儿就会更痛,灵儿好难过。”小人儿小嘴弯弯,泪儿莹莹,痛诉委屈。
他眶际热湿,张臂要把小人儿搂进胸怀好生呵护,然而……
“阁下为人,血骨乃实;她已成鬼,无血无骨。阁下该放手了。”
“哥哥,为什么不抱灵儿?灵儿想摸哥哥,为什么摸不到?”小人儿俏生生扬着脸,娇滴滴问。
他俊脸灰败,心如刀绞,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当指尖空穿过小人儿身体的刹那,瞬间汹涌起的无力巨浪击中心脏,他不知所措。
原谅我,灵儿,哥哥也不晓得如何才能把你抱住……
白衣冥差适时道,“这便是人鬼殊途,阁下悟到了罢?”
……人鬼殊途?他只不过想要将自己所喜爱的人儿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过是想要与心爱的小妻度过每一个晨昏,前有天岳山道人正义凛然地告诉他“人妖殊途”,现有冥差语重心长地劝慰“人鬼殊途”。他已经遇上了,已经爱上了,又哪里成了殊途?!
“……哥哥不要生气呀,灵儿很乖,灵儿没有打人,也没有偷偷多吃,灵儿没有不乖哦。”眼巴巴瞅着最爱抱自己亲自己的哥哥伫在面前一动亦不动,伸出手儿探不到,张开指儿抓不到,灵儿既怕又惶,珠泪汪汪。
“不是灵儿的错。”他想做出一个呵慰的微笑,但自知自己此时的笑容,不会比适才白衣冥差的好看多少。“哥哥是在气自己让灵儿生病了……”
“她不是染病,而是身中玄门炼制用来克妖的蚀心散,现下要她重新回到那个躯体内,她仍将痛苦不堪。阁下愿意为了自己的私念,让她仍受那样一份苦么?”
耳旁话,他置若罔闻,惟紧紧凝睇那道透明惨淡的影儿,“真的很痛么?”
“嗯嗯嗯,很痛,灵儿叫哥哥,叫大哥,哥哥和大哥都不来,灵儿就很痛很痛……”
“为了哥哥……也为了灵儿的大哥,灵儿留下来,好么?”
“留下?”灵儿歪颐。“灵儿要陪着哥哥,没有要去哪里呀。”
“你必须离开。”白衣冥差倏忽间到了近前。“如若你继续留在此处,所受痛苦会比你先前所受的加剧数倍。”
灵儿听见个“痛”字,连让自己被这怪模怪样的人吓住也顾不得,忙不迭娇喊:“灵儿不要,哥哥,灵儿不要再痛……”
白衣冥差答:“不要痛苦,便要离开,早离早净,落得安静。”
“嗯,不要痛,灵儿不要痛,灵儿要…”
“灵儿!”秋寒月面若死灰,骇然大喝。
她若说出那个“走”字,他自然也不会让冥差将她带去,可是,他怕那个“走”字,怕他当真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置灵儿到那等痛苦之境。“灵儿,坐回去,躺下去,好么?”
白衣冥差叹道:“坐回去,躺下去,便要痛苦加剧,且无人能救你助你,你当真要回去?”
“……啊?”灵儿大眼茫茫然眨着,“哥哥?”
如此纯真的无辜,如此全然的信任,秋寒月突然不敢对视,这刻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当真是为了一己之私强把灵儿留下。
“哥哥,灵儿可以不坐下去么?真的好痛……”
“灵儿……”他抬眼,欲语无声。他该怎么说,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