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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心疾首道:“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一个驿馆,让洋人、拳匪几经践踏,狼藉不堪。因手头拮据,无力修缮,加之拖欠饷银,差役们辞的辞散的散,就零落到这一地步了,总归我也难逃失职之罪,还是我办事不力……”这一番表演,我已演练多次,所以做起来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架势。待差官前前后后巡视一遍之后,失望之态,更是不消说的了。他说兵部原打算裁撤后收回,另派用场的,于今这个破烂摊子,怕是想用也用不了啦。他也不愿在此耽搁了,当日回京交差;我又把一点好处付与他,让他多多美言。兵部很快行文,着就地作价,卖出去,所得俱呈兵部。拖了有半拉月,我天天睡大觉,任什么都没干。兵部又派员来催,我跟他诉苦道:“这个地方卖也卖不出去,一个是风水所致,一个是现状使然。”我带着来人出了后院墙,果然见好大一片坟场,荒草丛生。我再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些神鬼妖狐的故事,唬得他面如土色,什么都不再提了,拍拍屁股就溜了,只收回了印信,顺脚把多宝格、屏风和一车粗使家伙拉去。我心中暗暗得意:有我萧何在此,还虑追赶韩信无人吗?本以为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没想到横生枝节——有人密折参揭,说潞河驿隐匿珍宝,须严加抄检。于是,几个御史陪着兵部的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闯进驿馆。我镇静自如,只三娘显得慌张,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院假山中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却又不便说破。其实,她尽可放心,我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了。来的人把驿馆翻了个底朝天,从里到外无一处遗漏。我小心伺候着,来人却不买我的账,与他们说一句私话,他们便勃然变色;我不敢再言语,只好静等发落。
幸亏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我刚要放下心来,御史大人却说:“驿站之所以破败至此,实属经营无方所致,着革去林某人驿丞之职,罚没应得的三年饷银,潞河驿即日起裁撤……”我咕咚一下跪在御史大人跟前:“大人,将我的饷银一应扣除,我一家老小往后吃什么呀?”御史大人给我出主意说:“你把驿站里的砖头瓦块卖上一卖,还怕你一家饿得着吗?”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您让我卖给谁去呀?”御史大人不耐烦了:“你就自处吧。”一干人等将所有的马匹都牵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无官一身轻,高兴得直蹦高儿。祝氏笑我:“你越发的没个正行了。”我竟口对口地亲了她一下,说道:“我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把个祝氏羞得嗖地跑远了,我却仍站在那里嘿嘿地笑。
“把人都给我喊来。”我吩咐签押房的那个老仆。
“是不是轮到遣散我们几个了?”三娘一来就问。
我说:“现在你们的用场太大了,就是遣散了我,也得把你们几个留下来。”
他们非但毫无喜色,俱都陪了些虚惊。我便告诉他们,这个驿站已经归我们几个所有了,我们干脆开他个客栈,迎来送往,不消一年半载,就能赚下些不伤阴德的银子,吃自己烧的饭,穿自己缝的衣。我说得这么热闹,他们还是不明就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得将我如何骗兵部说这里是个不祥之地、凋敝之所,兵部又如何弃之不用的经过,一一说给他们听。他们这才欣然信了,不觉喜上眉梢,直说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救了一干人。三娘即刻铺排出一桌子酒菜,亲自下厨,满满一席,竟如设祭一般的排场,嚷嚷着要犒劳我。只是李耳担心:“如今,火车都通了,一日就能跑出几百里地去,谁还肯住店?”我说:“你好糊涂,我们靠这漕运码头,熙熙攘攘,还愁没买卖做吗?”这么一点化他,他也梦醒了似的,连声称是。三娘又把景儿和祝氏招来,荟萃一堂。夜里突然墨云四合,噼里啪啦落下大雨来,还夹着雷裹着电,众人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只顾喝个痛快高兴。
当下,借着酒劲儿,大家又都领了差使。张目依然管厩房车马,三娘照旧看顾着厨下,李耳署理账目,王品待客,余下的六七个人也还是做他们的老本行。驿馆跟客栈原本就是相通的行当,都是轻车熟路,做起来也花不了太大的气力。
我喝到九成醉的时候,嘴巴就没把门儿的了。“我们其实都不是称职的细作。”
众人都住了筷,眼珠瞪得溜圆。祝氏要是不掐我一把,我还警醒不了,可能还会说下去。其实,我要说的是,当细作,起码要有两个本事: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叫人一眼看不透;第二要有一种刽子手的心肠,杀人须不眨眼。我们几个确实不济,不济就不济在太讲义气,待久了,渐生和睦,开始多了些儿女情长的意思。
王品说他还缺一个小厮,随时使唤。我说:“这个好办,我正好有合适的人头,机灵过人。”王品问是哪一个,我跟他说:“就是茶楼叫伴儿的那个小子。”看王品的神情,似乎还不大放心,我拈住八字胡,明告他:“伴儿是我安插在茶楼的眼线,甭看他整天张头探脑跟个猴子似的,很管用。”王品这才不说什么了,垂着手应了一声:“就是他吧。”伴儿确实没少给我建功立业。他每日里虽然都是立在茶楼的二道门里边,随时听候招呼,眼睛和耳朵却一刻都不闲着,书铺、香铺和花铺的那几位掌柜的许多行径,就是伴儿为我提供的。我注意这老几位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静怡师父的死,我怀疑跟他们几个有直接的关系,特别是那个房二爷和蒲先生,因为黄老板那时候已失踪了。几次我都差一点动手了结了他们俩,又怕伤了自己的同志,毕竟不知道他们俩的来路。不过,就在驿馆门口,有这么俩眼中刺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总还是扰人清兴。回回碰见他们,我都设想,怎么给他们夹棍跪火伺候,再上两道脑箍,谅他们熬刑不过,非招不可。要是跟我一路的,就放人,轰出通州城,别跟我凑热闹;若不是,就省事了,下到死牢里,让他们不得见天日。
我曾想过假借三娘的手,去掉我这两块心病,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将他们的形迹透露给三娘一二,三娘总会有所动作,轻饶不了他们。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一念头阴毒了些,方才作罢。这一程子公务倥偬,无暇顾及他们俩,所以暂时撂到了一边。今日,打他们门前过,两家买卖却都大门紧闭,没开张。看来,伴儿即便到了我们这家客栈,也得让他多留心那位房二爷和那位蒲先生。
我们将里外好歹拾掇了一遍,又把后山墙重新砌上,即可择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了。李耳和王品两个杠头为此又争竞起来,一个说双日子好,一个说下雨天好,我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干脆,咱们哥们儿明个日出扶桑就敲锣打鼓,迎接四海宾朋。”这下子,大伙儿都说可以。及至转天天亮,张目、三娘他们都早早的站在新换的招牌下边招徕生意,招牌已经由潞河驿易名为潞河客栈,而这时候的我,则躺在炕头上抽叶子烟。祝氏跑来责问我:“大伙儿都忙得脚丫子朝前了,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躲清净呢?”我说:“通州城虽小,可是督抚藩臬俱全,万一哪个上一道参折,说我任上作弊,以用肥私,兵部照单一提讯,岂不麻烦?我还是做个幕后师爷的好。”祝氏听了,也觉有理。伴儿过一时就来报一回,外头哪个地方的哪个老客又到了,过了晌午头,已经有四成的客人落脚了。张目他们几个早脱去公衣,换上秃襟仄袖,显得利落多了。时不常几个人还跑我这里说艰难,道苦楚,三娘说她的脚肿了,王品亦说他的嘴木了,脸上却都不见疲乏。
我想:到底是做自家的买卖,劲头就是不一个样。过午时,门外围了不少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讨饭棍儿。三娘做主,将他们都请了进来,一人赏一碗面,拉脚的、抬轿的和算命的也都开了一桌,让他们开怀畅饮。有了这些土地爷爷帮衬,客栈绝不至于车马稀疏,门前冷落。开始,张目还嫌弃他们,我说:“越是混账的行当,越是规矩大;越是小人,也越能做大事,休得小瞧了他们。”张目才不吭声了。我灵机一动,叫张目去对面的香铺和花铺一趟,把房二爷和蒲先生也请上一请,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有个客情儿。不一会儿,张目就回来了,说两家买卖铺还是没开门。我问:“你敲门没敲?”张目说:“敲了,没人应。”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却是一桩异事……
十三
房二爷去年配的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总是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朝上推一推,嫌麻烦不戴吧,这两年眼神却越来越不济,瞅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时候,蒲先生托着水烟袋,吧嗒着踱过来笑道:“晚晌,咱爷们儿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房二爷自然知道他活动筋骨的意思,正一肚皮的愁闷,想出去散心,况且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日子也确实无多了,便痛快地答应了:“还等晚晌干吗,反正也没甚买卖,现在就去吧。”二人说说道道地锁了门。蒲先生是熟门熟户,自然前面带路,相跟着进了一座小院。房二爷一瞧,地方不大,里面却裱糊得雪白干净,主家婆子将他们让到上房坐。
照例是装水烟送香茶,出来几个粉头,将他俩团团围住。坐食闲谈,又行了会子酒令,直闹到谯楼敲了更鼓才歇;少不得挑了个粉头搂着宿了一夜,几度巫山云雨,累得腰酸胳膊疼。天亮,二人回到各自铺子里,也没卸板儿,倒头又睡。快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房二爷煮上一壶浓茶,自己喝了一杯,又到花铺门口喊蒲先生,叫他一道喝茶醒酒。当下蒲先生应道:“我料理一下,即刻就过去。”他哪知道房二爷已另有了打算,只顾收拾起身。房二爷道:“麻利着点儿,待会儿茶就凉了。”
蒲先生工夫不大,便满脸带笑地过来,坐到房二爷对面。他心想:今个就今个了,了结了他,我方保无虞。自打被房二爷发现自己是杀害静怡师父的凶手的那一日,他就起了这个念头。昨夜,两人把酒言欢,畅叙友情,他也迟疑过,毕竟相交经年,不忍。今天一觉醒来,便又转了主意,他安慰自己道:房二爷死后,我勤置办香纸酒肴,冢前祭奠他就是了。
房二爷一头给他倒茶,一头说:“夜里陪你的那位佳人,才色绝伦,性情端雅,一丝也看不出是青楼人物。”蒲先生说:“还好,还好。”房二爷道:“临别不会舍不得了吧?”蒲先生嘿嘿一笑:“你瞧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吗?倒是你的那位,眸凝秋水,脉脉含情的样子,还送你出去那么老远……”两个说话间,不妨伴儿从外进来,听得二位掌柜说得正欢,遂立住脚,听个仔细,待明白他们在讲个人的风流韵事,才放心大胆地招呼房二爷要买香。房二爷纳闷:“不是烧香拜佛的日子口,你们茶楼买香做什么?”伴儿说:“我眼下已投到潞河驿来,过两天驿站便要改做客栈了,开张要用香。”蒲先生颇为狐疑:“林驿丞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莫非你俩原先就相识?”伴儿赶紧说:“不,是亲戚引荐来的。”伴儿并不怠慢,拿了香就匆匆离去,房二爷瞅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鬼极,一肚子坏水。”若是搁在过去,他两个绝无器量放伴儿一条生路,既知道他是林驿丞的人,焉能再放虎归山?少不了要做出许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