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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忍心见八个同门身死,而不参与刺杀,是残忍欺诈;”水小情听到这里,失声道:“那一役……你没有出手?”心中大感失望,却感觉到王寇搂她肩膊的手,又紧了一紧。
“但你坦白承认害怕,两次都如此,也是你坦诚的一面。”唐斩的眉似两道剑闸一般,往眉心的红痣一锁冷沉地道:“也幸好你都承认,因为我根本就很清楚,你不是魏忠贤的密探,只是要用话来乱人心而已,你没动手是因为你在还没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绝不妄动。因为那时你彷徨极了,所以反而故作镇定。只不过……这两个月来。”唐斩笑了一笑,那笑容有说不出的讥消,又似自嘲:“你杀人处世,都进步得很快了,尤其是杀蔡狗王的一役,尤其漂亮。”
王寇低首道:“杀蔡狗王的那一役,很少人知道是我干的……这似乎……”
唐斩哈哈笑道:“蔡狗王武功不高,但徒众满天下,若让人知道杀蔡狗王是你,你今日连出门一步都成问题了!杀人就如做事,有的人做事,雷声大雨点小,有的人做事,神不知鬼不觉;有些人杀了应该吹擂半天响,有些人杀了,最好不与外人说。拿今日时局来说,阉党可恨,杀人如麻,但所谓忠臣良将,犹疑不决、妇人之仁,屡上弹劾,结果被魏忠贤肆行掠击酿成大狱,他日纵得明君,恐怕臣也死光死绝,朝野精英无几了吧?既不能行仁道,持明政,又莫能奈何执法,如不暂潜迹以存身,此所以杨左等‘六君子’招灭门之祸因也!明哲保身,待机而起,也是做人的方法,而杀人如做人,都是一样”。
王寇很专注的听着,又问:“我曾在‘十字坡’斩杀万里狂和千里痴,这一役较为满意……”
唐斩却截道:“你这一仗,较为人知,但我认为尽皆模仿,缺乏了风格。每个人杀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杀每个不同的人,也有杀那一人的特殊风格。”
王寇急道:“可是……我先斩杀千里痴,再扫杀万里狂,却正是你惯用的手法啊。”
“坏就坏在这里。”唐斩摇头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学我,或我学你,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真正的宗师,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风格。你胆子不够大,但不轻易动手,一动手则得手,临危心乱而人定,这些都正是你的风格。”
唐斩傲然道:“我只向人学习,但从不模仿别人。”
“因为我自己的最好。”
唐斩意兴风发,忽又问:“我这次也可以迟一些儿出手——只要我迟一点出手,你就死定了,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么?”
王寇摇摇头。他还在回味着适才唐斩那番话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好的杀手太少了,我在没有杀顾曲周、萧佛狸之前,已经在担心,他们死后,没有人可以再迫使我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刺客。”
“所以我救你。”
听了这句话,王寇不知怎的,浑身都热了起来。
水小倩禁不住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萧佛狸,又要杀顾曲周?”
唐斩淡淡笑道:“一个女子,可以适合做一个刺客,因为容易使人不加防范,但要做一个以行动为主的杀手,是不容易成功的,你做得已不错,但仍根本不能入流。”
“顾曲周是东林党必要时才动用的杀手头头,他甚受叶向高、黄厚素等器重,但一般来说,行动仍听刘桥调度,刘桥是一只脚踏两条船的人,但真正身份,确是魏忠贤手下的杀手,亦即是武林人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佛狸,他见顾曲周坐大,为公为私,为名为利,都要把他干掉,所以计诱我们来,图一网打尽。他图以一番言辞,换取座中信任,再借许显纯手下纽玉枢的莽撞,一击而重创顾曲周……”
说着向王寇笑道:“顾曲周说来是你所杀的。”
王寇有些惶恐道:“那时我见顾曲周濒死一击,是万万不可能命中戒备全神的刘桥,便先杀了他,以取得刘桥信任,好反败为胜。”
“杀手原是赌徒本色,只不过赌徒的是钱,我们赌的是命,”唐斩似对王寇还真十分欣赏:“不要紧,你杀了顾曲周,别人也知个中恩怨,只要你活着,而且让人感觉到你仍站在正义的一面,人们仍会为你喝彩,你会声名大噪。”
王寇逮然放开搂水小倩的手,问:“那你呢?你又究竟是谁?”
唐斩微笑道:“我?刘桥是萧佛狸,我是唐斩,唐斩是廖碎。”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廖碎是个杀手。”
王寇忽然厉声道:“你是不是?”
唐斩问:“是不是什么?”
王寇的脸色更紧张了:“你才是魏忠贤派出来监视萧佛狸的密探?!”
唐斩没有作声。一刹那,三个人站在三个方面,都静了下来,像一个笼子里有:一条老虎,一只狼,一头犬。
唐斩终于笑了。
“你说对了。”
王寇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又免不了一场殊死战,而唐斩目前是他心目中模仿的对象,他所赢不了的人。
——这一场赌注,别人已掀开了底牌,他已知道自己几乎输定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别人派来的特使,但不是魏忠贤,也不是许显纯。”
“我原属杨涟杨大人培携引进,后来是叶向高大人的亲信。萧佛狸当日曾替许显纯逮捕杨大人的人,我杀他,也算是为死去的主人复了仇。现在叶大人也拟挂冠回乡,魏忠贤必命萧佛狸截杀,我先杀了他们,也算为旧主人报了恩,便是这个意思而已。”
言罢,又抱头望天,叹道:“人生在世,该当作些惊天动地。泣鬼神,而又能以功名取富贵的事,才算夙愿得偿。”
水小倩、王寇均没有说话,唐斩忽道:“我告诉你们这么多,按照杀手惯例,杀人灭口。是免不了的事。但是我不会杀你们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你们。”唐斩大步跨出去,一面道:“你们两个小子放心,你们很快很快就会在江湖上很有名、很著名起来,我门那时再碰面。”
唐斩似乎很喜欢在临走之前留下几句教人铭刻于心的话,他的人已快走了出去,水小情忽然叫道:“唐大哥。”
唐斩回头,眼睛里有一种杀手的残忍、情人的温柔,水小倩叹手拆叠着衣襟,咬咬滑润的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唐大哥,能不能把你面纱掀开,我要看看你真面目?”
唐斩的眼睛有笑意:“哦?”很快地看了王寇一眼,王寇没有表情,唐斩大笑道:“有什么好看,我又不是唱弋阳弹余姚的戏子?”又挤眉板着脸孔道:“可知道你们认出我样子才后患无穷呢。”
小倩淡淡地道:“既然唐大哥不方便,小倩也不会强人所难。”
唐斩忽掀脸纱,向小倩抱拳道:“咱们也算忘年之交了,别时总该以真脸目见你。”
水小倩眼前出现一张脸孔,虽然堆满了笑容,但可叵测其不笑时很威严,不是英俊,而教人心折,那眉心的痣跟整脸部配上去,像一颗发亮的发光的星。她稍微一怔,已听唐斩道:“江湖风险多,各自珍重。”
声音从外传来,外面风大,唐斩已去,场中只留下王寇和她。
唐斩离去的时候,王寇紧紧握着拳头,良久,他缓缓走过去,水小倩开始以为王寇走过来要拥抱她,她期待——但他不
他过去自顾曲周胸膛里,拔出了他的刀,他的脸被刀锋映成惨青,他用两只手指,挟抹去刀锋上的血迹。血染经他的手指。但那不是他的血,是别人的血。
水小情看着他惨绿的脸色,试探的问:“你有心事?”
王寇没有立刻答她的话,他把刀锋上的血迹擦干之后,然后把刀口再在他衣摆上拭抹一阵,直至完全干净,才收入鲨皮刀鞘中。然后说:“他上次说‘珍重’的时候,就杀了他要他‘珍重’的人。”
水小倩不明白王寇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明白王寇的脸色为何这般凝重。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个闷雷。她听见王寇沉声道:“唐斩没有说真话。他不杀你是因为你漂亮。”
水小倩心中一阵惊诧:真的吗?一个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也会……?她忽然想到荆柯和夷姑的故事。
但她嫣然一笑说:“唐大哥名动江湖,第一杀手,他这种人,怎会喜欢人?你在说笑。”
王寇忽然抬起头来,水小倩觉得他神色有异,想到王寇在唐斩面前承认害怕,便道:“你还怕吗?——刚才我听到你心跳好快。”
王寇忽然大声道:“我从来没有怕过!”他虎地站起来,他对敌的冷静在女孩子的面前一扫而空:“我骗他的,我要让他低估我,他低估我,我才能活命,你懂不懂?”他咆哮。
水小倩脑中忽然掠过一些景象,很多年前,他因为一个人追求她,而挑衅对方,与对方动武起来,但是他输了。但在当天晚上,他成功地暗杀了那人。不久后她向他提起此事,他愤怒,咆哮而去。从今以后,他们各在天涯江湖的陌路上独渡……
王寇忽然平静下来了,说:“没事了,咱们离开这儿吧。”
他想到她从前在众多师兄弟追求中,独挑上他的那天,是因为他在台上,击败了她的父亲,她在台下骂他、啐他、踢他,而最后抱他、吻他,她佩服他,求他不要再难为她年老力竭的父亲。
外面浙沥一阵雨急。水小情展颜笑道:“外边下雨了……我们一舞弄得一身湿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说着,红着脸。
“嗯。”王寇望着外头的滂沱大雨,道:“下雨了,小心暗算,雨是下杀手时的好庇护。”
八、杀人的手段:老子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二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那“道”究竟是什么……?朱国帧一面读着“道德经”,一面苦思吟哦,想不出“道”的道理来。要知道其时已是魏阉天下,屠尽忠良,毁天下书院,改筑魏公词,将魏阉比作孔子。阁臣朱国帧情知魏党势大,不可拂逆,惟有挂冠回乡,苦读老子,不问国事。此际他秉烛夜读,苦苦思索“道”之不行,而致天下无道。朱国帧本好读书,尤其在这苦闷之际,更浸淫其中,自得其乐。
既是“不见、不闻、不得、不可致诘”,那“道”究竟是什么?“道,尚无名”,难道“无名”就是“道”吗?……此际已夜深,他拿着古籍细看,烛火己燃至一半。就在这时,窗外人影一抹而过。
由于经过的人影着实太快,就算是双眼一直看着窗口,也未必及时看到,何况朱老爷子的双眼,正深埋在古书的字里行间。
朱国帧位为阁臣,生平极好读书,他对魏阉所为,不肯趋奉,自知难逃毒手,但又自度生平从无一语在人前斥及魏阉,政事也向无错失,便也自不去理会时局,只沉迷书籍经典乐趣之中。
这时“砰”地一声,木门被四分五裂,三名蒙面入,破门而入,朱国帧正读到:“……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玄之又玄的法门,朱国帧自然求之若渴,只后悔从前在朝中多管闲事,没有好好的切磋琢磨,博览群经。
那三个蒙面人破门而入,见到朱国帧依然端坐,一人戟指喝道:“朱国帧,你横竖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前还是认罪吧!”
朱国帧依然双眼不离书本,只叹道:“魏公杀人,有什么罪不罪的?我朱国帧残躯一壳,待死便是了。”又吟道:“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当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