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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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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下了禁烟局的台,但手中还攥着一支程字号的商队。这支队伍在西北与华北之间来回穿梭,用骆驼和大骡子车贩运烟土,每一趟所运烟土的价值,少则四五十万,多则一二百万,及至烟土进了天津,他自然也有门路让烟土进入租界,变成巨款。至于租界内的诸位大佬们,和他之间也都有交情,并且是有年头的交情——他打着他父亲的旗号抛头露面交朋友的时候,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所以在老头子与大哥们的口中,他的外号是“小爷”。小爷一直是花天酒地肆意任性的,但是慷慨大方,有股子侠气,加之程廷礼在背后给他作指导,所以小爷再胡作非为也不出格,能够在和大佬们相处六七年之后,依然被大佬们称一声小爷。

程世腾不必靠着任何买卖生活,他只是不肯闲下来——不肯,也不敢,因为他一闲就是彻底的闲,又因为没了他父亲做幕后的总指挥,所以他的吃喝玩乐也不再成为事业了。

程世腾在新年前夕给小鹿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想过去瞧瞧他,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接待自己。他几乎从不写信,偶尔动一次笔,十分慎重,特地挑选了浅绿色的布纹笺,信笺带着香气,表面还印着隐隐约约的水墨山水。在如此美丽的一张信笺上,程世腾写满了狗爬一样的大字,字是用黑墨水笔写的,每个字都是伸胳膊迈腿,仿佛随时预备着要跑,并且欠缺了大部分的标点符号,也没有分段,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大张。程世腾平时言谈活泼,文明起来可以相当的文明,任谁也瞧不出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然而这一回,他在一封信上露出了真面目。

小鹿读过了这样一封信之后,因为感觉程世腾这笔上功夫实在是太不行,所以如同运动家见了病夫一般,他几乎生出了一点怜悯心。他不想再把程世腾招揽过来,怕两个人谈着谈着,又谈成了一家;但是完全的不理睬他,感觉也不大妥当。于是此刻人在北平,他经过了一番左思右想,末了把心一横,还是没往天津去,直接回东河子了。

程世腾在天津,也依旧是永远有理的程世腾。小鹿目前有点怕和他说话,向他横眉冷对,他又不在乎。无缘无故的,也没有再抽他一顿的道理,况且在欲望没上来的时候,小鹿并没有打人的瘾。

小鹿回了东河子,照例去给何若龙扫墓烧纸,烧纸的时候,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话,话全是说给何若龙听的,大部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牢骚话,对谁说都不合适,只能是积攒到了年末岁尾,一股脑的留给何若龙。反正何若龙纵是活着,也是一样得做他的听众。

小鹿一直很想做个有何若龙的春梦,然而一直不曾如愿。何若龙仿佛是头也不回的真走了,魂魄一丝也不留。

小鹿不死心,扫墓回家的当天晚上,他在洗漱更衣之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要人伺候,关了灯锁了门,要专心致志的做一个梦。

然而糊里糊涂的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何若龙的魂魄并不肯在夜里前来造访。

死了的何若龙不肯来,活着的程世腾也没有来,因为他自己在家里下楼之时,一脚踩空滚下老远,右小腿撞上楼梯栏杆,疼得他当场就哀嚎了起来。来宝把他送去医院照了爱克斯光片,发现骨头完全没事,然而程世腾那看不见摸不着也治不好的旧伤从此发作,让他连着瘸了许久。及至他终于扔了拐杖又能利落行走了,窗外春光明媚,也已经到了五月时节。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不好急着往东河子去了,因为六月七月是必定要去一趟的,现在去了,夏天再去,他怕自己会又碍了小鹿的眼

现在对待小鹿,他是很小心也很宽容,因为小鹿不正常,是病态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病灶,但是现在,他想成为他的药。

于是在出发之前的漫长时间里,程世腾开始给小鹿预备这一年的纪念礼物。预备礼物是需要心思与时间的,正好这两样他现在都有,而且是应有尽有。他从容而又喜悦的做这一件事情,因为认定自己和小鹿之间的关系,是已经“好了”。

程世腾给小鹿订制了一副珍珠袖扣,因为这需要上等的大珍珠,而真正的好珍珠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他寻寻觅觅,看了几副都很不满意。转眼间进了六月,他的礼物尚未定下来,东河子城里的小鹿却是病倒了。

小鹿这病并非疑难杂症,是十分常见的痢疾。他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发作的,起初以为自己是吃坏了肚子,他还不在意。后来到了午夜时分,张春生睡得正酣,忽然听见有人梆梆敲他房门,他披了衣服下了床,推门向外一瞧,就见小鹿单手捂着肚子,声音很轻、语速很快的说道:“小张,我好像是病了。”

张春生知道他今天有点坏肚子,连晚饭都没正经吃,听了这话,也没太在意,哪知小鹿颤着声音继续说了话:“肠子都要拉出去了。”

张春生没被他这句话吓住,但是被他颤悠悠的声音惊着了,因为小鹿一贯是皮实得很,从来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而且也不是大惊小怪的娇贵性子。能让他变了声音,那说明他这肚子真是坏大发了。

对于拉肚子这个病症,张春生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把小鹿扶回卧室推上床,他不许小鹿再吃东西,小鹿说渴,他也只给小鹿喝了几小口水。

然后他披着衣服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做一名守夜人。然而他守了不到一分钟,小鹿一翻身滚下去,光着脚就跑向了卫生间。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夜过后,小鹿躺在晨光之中,一张脸变成了青白颜色,眼窝也微微的凹陷了。

他连水都不敢喝了,并且也没了起床站立的力气。张春生见他嘴唇干燥爆皮,一时不忍心,用小勺子喂他喝了一点糖水。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小鹿在床上一扭身,做了个要下床的势子。张春生慌忙赶过去一看,发现他失禁在了裤子里。一手把他摁在了床上,张春生低下头,不由分说的扒了他的裤子,又把裤子团成一团,顺手给他擦了擦屁股。小鹿记得自己这是第一次在张春生面前光屁股,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低头紧盯着他。然而张春生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唯有动作斩截利落,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干净了他。

随即他拿着脏裤子进了浴室,浴室中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吭哧吭哧的搓了一顿,然后大踏步的走出浴室穿过卧室,把洗干净了的裤子晾到了后院。

李国明会端茶递水凑趣,但是让他卖力气伺候人,他却是既不精通、也不情愿。张春生知道他就是个“玩意儿”,所以也不拿他当人使唤。单枪匹马的给小鹿擦了下身穿了裤子,他正要出去叫个医生,不料他刚出房门,武魁先来了。听闻小鹿闹了痢疾,武魁毫不在意,直接出门弄了些大烟壳子回来,让张春生用它煮水喂给小鹿。

张春生听了武魁的方子,认为大烟壳子水应该是至少药不死人,便依言煮出一碗水来,一点一点的喂给了小鹿。小鹿躺在床上,因为怕自己再拉裤子,所以紧闭了嘴,坚决不喝。武魁站在床边,手扶膝盖弯了腰,很怜惜、也很有兴致的端详着小鹿的病容,又扯着大嗓门哄道:“喝吧,师座,这比什么药都有效,包你喝了就好。”

小鹿听了这话,转动眼珠又去看张春生。张春生对着他一点头,低声说道:“是药,喝了就好了。”

张春生很少做保证,偶尔做一次,就显得特别有分量。小鹿张开了嘴,让张春生用小勺子舀了大烟壳子水往他嘴里送。勺子是精致的小勺子,嘴唇也是精致的薄嘴唇,武魁看着小鹿的嘴唇一张一合,感觉很是有趣,几乎忘怀了小鹿的病。

等到咽下最后一口,小鹿下意识的一抿嘴唇,抿得勺子干干净净。而张春生把勺子放回小碗里,又用手指轻轻一蹭他嘴角的水滴。武魁见状,因为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所以骤然出手,也用手指擦了擦小鹿的嘴角:“好,干净了!”

他的语气平淡,心情却是惊讶的,因为没想到小鹿的嘴角如此柔软,像个小孩子的嫩嘴唇。

“我操!”他在心里暗暗的想:“李国明那兔崽子挺有福啊!何若龙虽说死得早,但是活着的时候夜夜都能吃上这么一口好肉,也算值啦!”

武魁蹲在床边胡思乱想,倒是自得其乐。而小鹿喝完水后沉沉入睡,睡到傍晚时分,张春生看他像是有了起色,便喂他喝了半碗很稀的米汤。结果一碗米汤下了肚,小鹿立刻就坐在马桶上起不来了。

断断续续的,小鹿病了半个多月。到他肚子里又能存住食物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加之张春生新给他剃了头发,他脑袋光秃秃圆溜溜,满脸就只剩了一双大眼睛,脖子细得则是可以被武魁一把攥住。丛山一天一趟的过来看他,给他带些清淡柔软的好吃好喝。他仰卧在院中阴凉处的躺椅上,衣服倒是穿得整齐,只是衣裤之中空荡荡的没内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微弱,咈咈的类似气流,整个人宛如一缕香魂一般。

李国明连着二十多天没受折磨了,他有一点惦记病中的小鹿,然而又不是很愿意过去探望,因为怕去了之后回不来,会被张春生支使着伺候小鹿。如今见小鹿渐渐的还了阳,他心中轻松,这天便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一番,想去小鹿身边凑个趣儿。

可惜他选择的时机不巧,走到小鹿身边还未坐下,丛山就来了。

丛山给小鹿带来了一罐子很干净的咸菜,让他配着白粥吃,又在躺椅旁坐下了,摇着折扇叹息道:“真的,师座,我有点儿后悔,让小胡去一趟也行嘛,总比干脆没人露面强啊!”

小鹿点了点头——前几天赵将军在北平召开了一场军事会议,据说规模很大,规格也高,晋察冀绥有名有姓的大军头,即便本人不能出席,也都派了代表过去参加会议。小鹿病成那个样子,自然是去不得的;丛山替小鹿管着所有事务,如同摄政王一般,也是不能往远了走。而当时一个病一个忙,还没觉怎的;如今再回想起来,才后了悔,只怕赵将军那里有了好事,会落下自己。

事已至此,会议早结束了,所以两人慨叹一番,也只好作罢。丛山坐在他身边,没有急着走,而是撸起袖子摆弄自己的手表。小鹿斜眼盯着丛山的腕子,看那是一块很新的好表。忽然又想起了程世腾,他不知道程世腾今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礼物。也许还是袖扣,还是袖扣也很好,用不上,看一看也是赏心悦目,而且不占地方,放在抽屉里,谁也不知道。

“今年夏天是不是特别热?”他有气无力的问丛山。

丛山立刻摇了头:“没有,和往年一样。师座现在是身体虚弱,扛不住冷热。热时候在后头呢,您等着到七月份再看吧!”

小鹿心算了日期,随即说道:“马上就是七月了吧?”

丛山答道:“马上就到。”

丛山所言非虚,一进七月,天气果然一天热胜一天。而在小鹿可以病怏怏的照常出门处理军务之时,日本军队对着宛平县城开炮了!

在此之前,日本军队一直在丰台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上至赵将军下至老百姓,都没想到真会有大战爆发。日本军队对着县城开了炮,县城内的驻军也立刻做出了还击。平津一带全部进入了戒严状态,程世腾人在租界地,倒是并不慌张,只是有些忧虑,不知道这一场战争要多久才能平息——按照惯例,开过炮放过枪之后,谈判也就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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