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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湛蓝的,云淡得几乎看不清楚,青草轻轻摇着,像是在歌唱,因为昨天晚上的雨水让它们精神抖擞,遥远连绵的山峰上绕着白云和雾气,多美的山!有了它们,他就可以吃得饱、穿得暖,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被感动了,决心保护他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的这些山。他这个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松懈下来,于是,他找了一棵树,躺在树荫下,闭上了眼睛,虽然他不想睡着,因为还有羊群,但他还是睡着了。
是傍晚的雨和饥肠辘辘唤醒了他。他急忙站起身来,立刻看到了挤在一起的羊群。“今天是怎么啦?好在它们没跑。”他是个出色的牧羊人,能让羊听话。
但浑身一震、头脑发昏、心跳到嗓子眼儿的一瞬间还是来了,有两只羊不见了。是关家的羊,关大林有病,儿子伺候他,就把家里的羊交给了他。
他立刻采取了行动,毕竟这种事情他是经历过的。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把羊群赶回了村子,分别圈进了隔开的羊圈。就又上山寻找那两只外国人常说的“迷途”的羊。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那两只羊,它们跑进了一个小山沟。如果是在五年前,傻东西们就会葬身狼口,但人类在破坏方面的能力是无穷大的,他们已经把山里的狼群赶尽杀绝了。所以,这两只羊应该庆幸,它们将被煮熟了吃,和人死有棺材一样,既文明又体面。
但浑身颤抖、头像被重击、心都揪在一起的时刻又来了,而且不是一瞬间。当时他正小心翼翼地在山坡的小路上走着,下面是公路。他听见一声呼叫,后来他仔细想,那不是呼救,而是惊叫。他探出头去,努力想看清楚下面发生了什么,但细雨增加了黑暗,其实即使有月光,即使有一双牧羊人锐利的眼睛,也未必能看清下面发生的事。但他听到了似乎是扭打的声音,接着就是几声尖叫,很凄惨的叫声。再接下来,就是马车行走的声音,只有一分钟左右,他就听到了巨响和马的嘶鸣……
这是让县刑警队长武朝宗丢脸的目击者,但他却没有去报告,因为他拿不准发生了什么情况,而关家明明是去了县城医院,羊就寄放在他的羊圈里。再说,他是个除了放羊对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的人。所以,关家父子死后几乎一个星期了,他在吃早饭时,去邻居家要根葱,并顺便聊了几句家常时,才听到这个消息。
中午时分,武朝宗的办公室里迎来了这个牧羊人。他和关大林是远房亲戚,大号关众德,小名关二狗,他一般对人都说小名。
“你没看到,但听到了,是不是?”
“对。”
“听到谁的声音了?”
“没听清楚,反正是人的声音。”
“那你就敢肯定是他们父子?”
“那还有谁?”
“我说你这个人挺主观呀!”武朝宗拼命想找出些能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希望,虽然他知道这个老实的牧羊人就是他的克星,“人有的是,你就能肯定下来?”山里人老实,但也很倔强。关众德生气了:“主观不主观,俺也不懂。可你说还有谁?谁家还死人了?还翻车了?”
“你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行了,我知道了。”武朝宗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小李,小赵,来!”他咆哮道,吓了关众德一跳。“这个警察脾气不小,是个当官的。”山里人害怕了,“我……”
“你咋还在这里?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走吧……对了,你这事可是大事,你要是跟别人说了,看我把你……”武朝宗做出狠相。他既是在报复,也说的是实话。农村人好东家长西家短的,比后来的互联网传播谣言还快。但他看错人了,关众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事和老婆都不说。
“这个用不着你说。”关众德又生气了。
“走吧,走吧。”武朝宗挥着手。他的恨意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情绪是不耐烦。
两个年轻的刑警跑了进来,红脸庞的是小李,白净脸的是小赵。名字也是这样起的,小李大号李红,小赵名叫赵白。他们脚步太急,几乎把关众德撞倒了。
“啥事,队长?”他们都是那么生气勃勃,尤其是见了领导。
“跟我……”武朝宗看了一眼气哼哼的关众德。这个山民识趣地跑步消失了,像是去追羊了。
“下乡。”
“为啥?”这两个人是武朝宗的“哼哈二将”,老在一起,各自的生活就越来越相像了,现在都在谈恋爱。
“那个案子,就是关家父子的案子,我觉得不对劲儿……”
“你不是说是事故吗?”李红不太会看眼色。
“我改了。”武朝宗回答得再简单不过。
县刑警队有辆中吉普,很旧,赵白判断是盗墓贼的赃物——他的家乡在平原,那里刚刚开始走上盗墓的致富路——但还能走,比马车还是要快。不过,尽管开足了马力,到村里时,太阳也正赶着下山。柔和的光把黛色群山后的天空染成了嫣红色,一小片乌云罩在太阳的头顶上,像是在压着它一样。炊烟袅袅,农家小院里,男人们已经坐在小桌前,抽着旱烟,等着吃晚饭。
车在村部门口停好后,武朝宗先下了车。他一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关众德正站在大门口,冷冷地看着他。“见鬼了!他怎么在这里?”武朝宗以为看错了,但定睛一看,就是那个倔强的关众德。但他还是问道:“你是关众德啥人?”
“我就是关众德。”关众德大声说。
“你……怎么走到我们头里了?”
“抄个小路。”关众德得意地说。“妈的,这么简单。”武朝宗对自己的智力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这里还没通电,屋子里还没点灯。微弱的光线塑造出一个清晰的黑影,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形态庄严,“吧嗒吧嗒”响的烟锅闪着红光。
“我是县……”
“认识,认识。坐吧。你们是为关大林同志的事来的吧?关众德已经告诉我了。”“这家伙,嘴真快。”武朝宗恼火地想。他也想起这个人了,上次来勘查案件现场时,他自我介绍说是这个村的村长,叫关众智,后来武朝宗才知道,他是关众德的堂兄。
“我也想到了。因为死者都是这里人,应该知道路,那急转弯,怎么会赶那么快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线索?你是说……关二狗的话,你相信了?”
“那当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对,那可是个老实人,说你不信他,他还生气呢。说那叫啥警察,笨得很,比我那豹子——那是他放羊的狗——都不如。我说,胡讲话是要负责的,他才不说了。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啥线索,老支书不爱说话,脾气又坏,谁也不敢问他。我领你们去他家吧。他屋里的,还有他儿媳妇兴许能拉出线索来。”
村长披着蓝制服,一路和见到的人打着招呼,带着三个警察走到一家相对来说挺阔气的大门前。他还是老习惯,到支书家很懂礼貌,轻轻地敲敲门,一声愤怒的犬吠回答了他。
“他家的狗真凶呀。”村长回头看看武朝宗,露齿地笑了笑,手上加了劲儿。凶猛的狗叫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响起:“谁家的?”
“我,大狗子。”村长又回头看看客人,不好意思地露齿一笑。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惊奇地看着警察。她就是关大林的老伴儿。
她不愧是这个村原第一夫人,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她不卑不亢地将贵客迎进房间,利索地点上油灯,叫了一声:“绍祖家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她长的是那种人见人忘的类型,家里的狗到现在还老要咬她。
“我就说不是事故。可你们公家人说是,我能说什么,都受党的教育那么多年了,我能不相信党吗?那个死鬼一辈子都跟着党走,党说一,他不说二,你们说是事故,他就是活着也得这么说。”过去的妇女主任宝刀不老,充分显示了她的政治水平,这也让武朝宗更难受了。
“你为啥觉得不是事故呢?”赵白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迅速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老头子这些日子就不稳当,老是睁个眼睛睡觉。我看出来了,他在害怕。我那口子可是个好汉,没怕过啥,就是鬼他也不怕。村头过去的坟,‘文革’破‘四旧’的时候,他带着头给铲平了,多少人说鬼要追他,他就骂道,都是封建迷信,谁再说,就把谁抓起来。可那些日子,我看出来了,他害怕了。”
“他怕啥?”武朝宗问道。
“不知道。不过,有一天晚上,半夜了,我听着门‘吱’的一声,就穿上衣服跑了出来。门开着,一个黑影在外面一晃,我追出去就没了。再一看,我家的狗躺在地上,动都不动,再看已经死了。现在这条狗还是从亲戚家要的。那天晚上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可当时不知怎么,我还喊了一声,问他是谁。我要是不喊就好了,等我要回房的时候,听老头子叫我,他睡在对面房,这死鬼活着的时候就爱一个人睡,说是和老婆那个……对他练功不好。我过来一看,他眼睛睁得很大,那是害怕了。问我是谁,我说可能是贼,他说这年头,农村哪有什么贼。这倒是,我们村一向安全。又问我是不是村里的人,我没看出来?我说,村里的人半夜三更来干啥。他想了想,问是不是个大个子,我说没看清。他叹了口气,说该来了,该来的就得来。我说,你说胡话呢,是不是发烧了?他扭过脸,没有再理我。”
“这事蹊跷。”赵白说。
“是奇怪。”李红说。
“你有没有什么猜测?”武朝宗白了赵白一眼。他发现他的两员干将说起废话来和电视台的播音员一样。
“没有。我就想了:什么大个子,什么该来的就得来,我真不明白。这老头子生前倔强,又当领导得罪不少人,可没人恨他,因为他是完完全全地按上级指示做事,没有以权谋私、公报私仇。”
“大个子……半夜来人……关大林害怕……父子俩是被害的,有目击证人……好像还进行过搏斗……离得太远,他们说的话听不清……”武朝宗边想边向吉普车走去,头脑里一片混乱。“不,得清理清理脑子。”武朝宗干刑警二十多年了,在其他城市、县城和公社派出所都干过,他凭着经验知道这可能是他从事这个职业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了。一切都没有头绪,只是一团乱麻,不能说没有有价值的线索,像关大林老伴儿提供的情况就很有意思,但那不过是个独立存在的事实,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如果和其他事物、空间、时间没有联系的话,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但如何把这个线索和案子联系起来,哪里是接头或者契合点,武朝宗按现在的话说,是一头雾水。
“怎么干?”李红问道。
“先回去,想想,明天再来。对了,你们俩也想想,动动脑筋。年纪轻轻的,就老气横秋,什么都不愿意干。”武朝宗向他这两个手下撒火。毕竟今天他太丢人了,那个关众德不仅推翻了他的判断和定案,而且还到处宣扬,让他当众出丑。上了车,他又想:“让他们动脑子,他们有没有脑子呀……今晚算是睡不好了。”他知道这案子会困扰他大半个夜晚的。
晴天,和东北不一样,这入了山海关后的中国北方的夏末是干燥炎热的,天空总是蓝色,刺眼的阳光榨取着大地的水分,经常让黄色的土地龟裂得像棋盘一样。水在这里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