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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彭二下楼,寻到附近车厂子,催车夫急速套上车,慌慌张张地跳上去,只说了一句“回家”,车夫加快向前赶。金树铭心中盘算,这一只胭脂虎,实在有些不好对付,深恨当初,不应当娶妾。无奈事已做错,丑媳妇也得去见公婆,只得硬着头皮回家。进了门不敢一直走入上房,先在临街小客厅中暂避风头。却暗暗吩咐彭二,去唤骆大嫂出来,自己打探打探。少时骆大嫂出来,愁眉苦脸的,叫了一声老爷:“你老快见大太太去吧,我可实在没有法儿了。方才是我亲手卧了两个鸡蛋,劝她先吃一口东西,这才停住不闹了。老爷要晚去一步,不定又变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呢。”金树铭听了,只得发一发狠,随着骆大嫂慢慢踱进上房。他心里说,我见了面,只给他一个服软,说好话,也不见得她就真把我生吞活吃了。心里正在想着,忽然一个人拦腰把他抓住,说道:“嘿!你当初娶我做姨太太,并不曾说家里有正妻。如今贸然来了这个野货,进门就打人嘴巴,这是什么道理,我只有同你算账!”说罢一个羊头撞过来,就要拼命。吓得金树铭连忙倒躲,举目观看,正是他的姨太太桂红。连忙地摆手摇头,表示不叫她声张。又单腿屈膝,表示一种哀求的意思。桂红倒还知趣,见他这样可怜,自己一声不言语,赌气回西屋去了。树铭见搪走了一个,心中略为放下,这才掀起东屋的帘子,向里观看,仿佛他那位夜叉婆,就在眼前。及至帘栊启处,同屋中的妇人正打一个照面。哦?不对啊?这是我的太太吗?我怎么不认得啊?屋中的妇人,也正在盼丈夫盼得眼穿,听有人打帘子,她连忙抬起头来,向对方仔细看。哦?不对啊,这个男子是谁啊?不是我的丈夫啊,莫非是我丈夫的朋友?因为他不敢家来,特意托付朋友前来疏通,也是有的。想到这里,便大着胆子问道:“你是谁啊?”树铭听她这样问,便也照样问道:“你是谁啊?”此时骆大嫂已经跟进来,听他两人这样问话,更觉着摸不着头脑,便插嘴向那妇人说道:“太太,你老人家怎么打起哈哈来了?这一位便是我们的家主老爷,太太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怎么倒不认得?”妇人啐了一口道:“呸!谁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说罢领着丫鬟,便要向外走。树铭在门口一横,正颜厉色地说道:“这位大嫂,你先慢一点走。我同你一非亲,二非故,且并无一面之识,你跑到我家来,又是打人,又是摔砸物件,如中了疯魔一般。闹完了抖手一走,世界上还有这样不讲理事情吗?”树铭一说这话,紧跟着他那姨太太桂红同骆大嫂,也一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桂红张口先问道:“你可认着丈夫了吗?我看你就像孟姜女,万里寻夫,真不容易,只可惜你过于性急了,拉着一个就算是丈夫,公然拉到我家来了!但是你要睁开眼看看,像我们那老爷,已经四十多岁,快半百的人了,还拉他做什么?现放着许多青年小白脸,为什么不去认丈夫呢?”这一套刻薄话,说得那妇人满面通红,哪里答得上一句来。到底还是骆大嫂上几岁年纪,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问道:“太太你老到底是寻谁家的,为何走错路了,却跑到这公馆来?”妇人到了此时,也不拿太太的架子了,向骆大嫂深深万福,两眼中止不住流下泪来。说:“这位大嫂,你有所不知。我们是浙江杭州的人,我丈夫名叫金国安,是去年到北京来的,项宫保派他到外务部任差。他娶了一个日本妓女做妾,既不接眷,也不回家。是有人给我去信,叫我急速到北京来。信上写得很明白,说是前门外厂东门延寿寺街,门口有牌子,是‘外务部金寓’。我从天津来,下了火车,一直奔到这条街,亲自查看门牌,果然有‘外务部金寓’,一点也不差,我这才敢进来。却没料到张冠李戴,出了这大笑话。我实在对不住这宅里的老爷太太。等我回家以后,必然亲自来负荆请罪。至于摔砸的东西,我必拣选上好的买来奉赔。”妇人说到这里,骆大嫂才要答言,只见金树铭满面赔笑,向那妇人深深做了一个大揖,很恭敬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司长太太到了,恕晚生一时鲁莽,言语不周,得罪了太太,千万不要见怪。”又回头吩咐他那姨太太桂红:“快去沏上好的茶,给司长太太压惊。”众人见树铭忽然变成这种状态,全都相顾愕然,不知他是一种什么意思,就连洪氏也有点莫名其妙,忙说道:“这位金老爷,你不见怪我,我就感激极了,怎么倒这样谦恭起来,我实在有些愧不敢当。”树铭笑道:“太太请坐,听我慢慢地告诉你。你家老爷,现在是外务部候补郎中,代理翻译司司长。晚生同他在一部当差,虽不在一个司中,却彼此时常见面。如今太太来到舍下,既有同寅之谊,又有司蜀之情,晚生理应招待。就是摔毁几样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太太且请在舍下休息一刻,俟等打听着司长的准住址,再由舍下套车,送太太回宅不迟。”洪氏听树铭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便完全认他是好意,殷殷向他打听:“国安到底住在哪里?”树铭道:“司长的准住址,连我也不甚清楚,因为他从前住在杭州会馆,现在听说自己租了房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道,但是决不在这延寿寺街。如果在本街,他一定挂有牌子,我焉能不知道呢?我想给太太写信的人,一定同司长有挟嫌,故意支使太太到舍下来,闹这种阴错阳差的笑话。依我的愚见,太太先安心在舍下候一刻,我自己去寻司长。他此时多半还在部里,我寻着他,他一定来接太太,岂不比太太自己去寻强吗?”洪氏再三称谢,说:“金老爷为我们家事受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也只好这样,我就在府上等候吧。”
树铭听她答应了,连忙匆匆地出了家门。好在相离不远,便一直寻到国安家里。恰巧国安回家不多时,听说金树铭来寻他,并且有要事非面谈不可,只得捏着头皮出来会客。树铭一见他面,便沉下脸来说道:“司长,你的大太太今天来寻你,你就应当套马车,自己到车站去接才是道理。你就是不去接,也不应当打发她到我家撒疯。如今把我一屋子的家具全摔碎了。最可惜是我一对乾隆五彩的瓷瓶,当初是三千五百两银子买的,还认便宜,现在五千两也怕买不出来。没旁的说,司长就是照样赔我吧。除去这一对瓶之外,旁的我自认晦气。唯有这瓶,是不能白砸的。”树铭这一个雷头风,直把国安拍得手足无措。他确乎不在这一对瓷瓶上,三五千两银子,在他看着,算不得什么重要问题。只有他这位太太,出其不意,如飞将军自天而下,他听了实在有些震惧失常。忙赔着笑脸说道:“老寅兄千万不要着急,摔了你的宝瓶,当初多少钱买的,我赔你多少钱,决不叫你受着一点损失。只有内人现在哪里,他是否知道我现在的住址,还请老寅兄明白指示。”树铭听他允许赔偿,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迫,笑着说道:“司长要打听这个,请先给晚生签三千五百两支票,晚生必有满意的答复。”国安毫不游移,从怀中掏出支据来,立刻签好了数目,盖上图章交给树铭。树铭接过来看,是正金银行的支票,立时笑逐颜开,藏在怀里,拱手致谢道:“到底司长慷慨大义,晚生感激极了!”国安道:“到底内人在哪里,请你快告诉我吧。”树铭随将怎样稳在家里,怎样自己说谎,到部里寻访司长,怎样对他说司长住在杭州会馆,全对国安说了。国安深深给树铭请了一个大安,说多谢老寅兄随机应变,实在是成全小弟了。树铭在旁边又替他出主意,说:“司长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要不是因为牌子,何至闹得这样阴错阳差呢。”国安连声喊大马:“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树铭又催他快收拾一点行李,到会馆去暂住一间房子,然后由我用马车把太太送至会馆。只说司长在会馆卧病,不能亲自迎接。这一场天大的是非,可就完全消灭下去了。国安连连点头,说:“老寅兄的主意果然高明,我就这样办理。只求你晚一刻回家,好容我安顿好了。”树铭道:“这是自然。我不但晚回家,还可帮着司长安置一切。”两人匆匆地收拾了两件行李,大马套好了车在门外等着,一同上车,来到杭州会馆,草草收拾了两间房子,将行李略为布置好了。树铭又匆匆折回家中。洪氏已经盼得眼穿,见他回来,忙问见着国安没有。树铭故做出皱眉叹气的样子来,说:“这道儿太跑得多了。晚生先到外务部,说司长已经三天没来了。我又跑到杭州会馆,这才见着。原来司长因为感冒风寒,病了三四天了。他听说太太来到,便强挣扎起来,要亲自到舍下迎接。是晚生拦住他,说外感的病,就怕见风,等我亲自送太太到会馆来。如今车已驾好了,请太太同这位姑娘,同到会馆去吧。晚生在家也没事,专诚送太太前往。”洪氏又问道:“会馆中是他一个人住着还是有家眷呢?”树铭连忙摇头道:“并没有家眷。”洪氏听见没有家眷四个字,心中的醋火立刻减去了十分之九。却不知这一幕戏法,完全是树铭一个人变的。算是她丈夫花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只买得这一场戏法,变得干干净净,并不曾露一点马脚。洪氏反倒千恩万谢,连连向桂红万福说:“改天必要过来请安赔礼。”桂红此时,已知道她丈夫得了便宜,便也另换一个态度,太太长太太短,口头上极力恭维。并亲自送洪氏出了大门,眼看着她上了车。树铭跨在车沿上,一直将她主仆送至杭州会馆,亲自陪进门来,见了国安,方才告辞而去。洪氏见国安躺在床上哼哼,便认定他是有病,反倒不好意思发作。只将大马臭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写这坏信。可怜大马挨这一场空心骂,还摸不着头脑,反倒向太太请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太太只得将接到信的话,略略说了几句。大马急得指天画日,说小人如果写过一个字的信,叫我手上长碗大的疔疮。国安也帮着他分辩,说:“大马并不认识字,他怎能写信呢?这一定是同乡造的谣。因为他们时常向我借贷,偶然借贷不周,便胡造妖魔,你怎么单听这一套呢?”太太已然见着了老爷,便安心在北京住着。又因为会馆不方便,在东城单牌楼一带租了一所房子,从此国安又成了两分家。
他起服之后,果然补了外务部郎中。及至宣统三年,由郎中又升了本部参议。项子城到北京来,他也曾谒见过一两次。恰赶上同南军议和,项子城碰了陈学潜的钉子,心中很为懊恼,便想起金国安来,马上用电话招呼到宅中。一见面,项子城便对他说:“南北和议已经派了唐绍怡作代表,尚缺少八个随员,我想你可以充一个。你再保荐一两个在旗的人员。外务部中各司里,旗员很不少,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你可开出几个人名来,并附注简明履历,我好酌量派一两个。最好是要守旧派的,倒不用什么新人物。”金国安诺诺连声,立刻告辞下去。在秘书办公室中,开了两个人名:一个是张恩厚,字子重,汉军镶白旗人,是外务部条约司的主事;一个是志兴,满洲正黄旗人,是外务部堂主事,兼司务厅司务。张恩厚乃是一位旗秀才,并在日本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