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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又值正月初六。傍晚时分,送走了前来贺辰的桓夷光、庾清等一干人等,冬水在“沉鱼居”中独影徘徊,一时间,只觉不胜冷清。
细细掐算时日,再过半个月左右,便应是临盆的日子,然而,却尚未准备好,该当如何面对这弱小生命。
她自幼不识亲生父母,不知读《孝经》之时,几度泪打襟衫,是以,断断看不得自己亲子亦尝失祜之苦。怕只怕,当日割袍断义,所说的气话伤李穆然过深,就算此刻她能够委屈求全,但依他孤高的脾性,知她是为了孩子方肯原谅,也不肯再回头。
怨只怨,他二人都是一般无二的倨傲倔强,自以为心有灵犀,却不知珍惜,只利用着这份难得默契,相互作弄,便如此生生错过,再难相守。
的确,是相互作弄。试想她当日身在他的计中,又可曾全然真心待他,可曾未怀鬼胎呢?虽说她的筹谋与李穆然的诡计形如背道而驰,谁又说得清,本质不是殊途同归呢?
说到底,她又何德何能,可去怨他、怪他什么?
经了这几月的思度,眼见又到生辰,想起那些年的约定,她默默地和自己打了个赌。
于是,一只信鸽,在大年夜时,翩然北去。
那一天,她对自己说,若是穆然守候在冬水谷中,若是他收到这信鸽,若是他尤肯南下,便不计往事,依旧和好如初;但若天道有违……若天道有违,又该如何?
殊不知,那信鸽北飞冬水谷之际,李穆然却远在襄陵,随同符丕,正与鲜卑族裔慕容永激战。战火烽烟之中,那男子手持一杆金槊,嗜血无数。只是在战鼓雷动中,仿佛听到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鸽鸣,顿时,他斜仰着头,却只见漫天飞雪,大如鹅毛。
旋即,铺天盖地的杀气,席卷而至。
那么,他若收到信了,应该就是在今天,来这昔时的“冬水居”吧。冬水的脸色忽红忽白,不顾北风冷寒,大敞着门,一心一意注目着来径。
夜色深沉,一如李穆然的双眸,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他是……不会来了吧。
轻啜着杯中醇酒,冬水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借酒浇愁”这四字。然而,她医者的意念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住了她这肆意妄为的想法。
酒入愁肠,势必伤身呐。更何况,还要为腹中的孩子着想,因而无论如何,也不能那么放纵。
“酒尚温,此时喝下,尚能暖身养胃。等喝完了这一小瓶,便该收拾收拾,早些休息才对……”
她对着自己,一句一句地说着。仿如真的化身成为一名大夫,对着旁人耐心劝慰,而那旁人的伤痛,却完完全全地事不关己。当一个人清醒到了极点,原来,任性些、洒脱些,竟早已成为了妄想。
她淡然地笑了,昏昏沉沉地,终于头贴在冰冷的桌面上,睡熟过去。
远远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沿着那一道蔓延在桃柳间的长径走来。“吱呀”一声,方方合拢的木门被推开,看着那沉睡中的憔悴女子,那人影不觉一晃,旋即蹑手蹑脚地,一只手饱含着爱怜疼惜,抚上她的额头……
翌日,日上三竿,冬水终于醒来。捧着尚有些晕眩的头,想起昨晚,似是喝得有那么一点酩酊的意思,但依她心智,也决然不会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在醉中,犹自能拖着沉重身子,回到房内歇息才对。
何况,酒步蹒跚,倘若摔上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么,自己应就是歇在正堂了才对,又怎会不知不觉地,安枕床榻呢?
她心神一乱,忽听卷帘摇动,凝神瞧去,却见一人端着一碗热汤,缓缓走近。
认出那人身份,她不禁笑了,轻轻欠身,道:“孙姨,又劳您费神,冬儿真是过意不去。”
来人正是孙平。她看冬水醒来,忙上前扶她坐好,又将那一碗汤水递上,方责道:“将为人母,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讲一声?”
冬水脸上一热,轻吐了吐舌,笑道:“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讲……穆然他,没有回谷么?”
孙平神色一沉,露出些许担忧:“没有回谷。这次他是前去襄陵作战,战况不比以往。纵然他有着通天彻地之能,但主帅无能,怕是要有些凶险。”她身在谷中,但对天下战事,了解得比冬水犹要透彻。
果然还是去了。冬水心中一凉,她怕的便是这一点,所以这一年来,刻意避开,甚至不去听食客传言。可惜躲还是躲不过,终究还是知道了。
主帅无能。这么说来,是符丕领军了。曾闻符丕为人平厚老实,性子缓和,往昔在符坚手下任将,尚算可靠,但而今要自己处事决断,便往往心头犯憷,拿不稳主意。想来,他乏于魄力,终非帅才,一旦阵前对垒,最易犯下的错误,就是贻误战机。
那正是兵家大忌。只怕李穆然感念当年符坚的知遇之恩,对前秦太过忠诚,虽知符丕免不得一败,仍任由予取予求,试图力挽狂潮。但那般的形势,又岂是他一人之力,便可挽回?
瞧她目光闪动,孙平微微摇头,问道:“这孩子是穆然的了?唉,在谷中接了你的飞鸽传书后,我就觉得事有蹊跷,果然不出所料。”
冬水将头微微一低,道:“孙姨,此事太过复杂,我已经有些力有不忒,您帮我出出主意,好么?”继而,整理了头绪,将离谷之后的一切,详细道出。
洋洋洒洒,足足讲了两个时辰,方全然讲完。她一面说着,也一面回忆着这些日子的经历,一时怦然心动,一时愁绪萦绕,一时释然,一时愤然,但说到木塔中的情形时,却不自禁地愣住了。
她想起割袍断义之日,李穆然的辩解。他说,在那木塔之中,他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半点做不得假。
然而她是气昏了头,只注重了他此前的瞒天昧地,不肯深想。此番回思,才骤然开悟:他又何尝算计过会中蛊毒?自从离开毛氏军营,一切一切,皆在他的算计之外,而火烧木塔,更是如此。
怔怔地,心中仿佛有着什么被无形的绳子勒紧,而后又是一松,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三万条人命,又怎么办?
“所以,我当原谅他么?”冬水讲罢,心力俱疲,不觉身子一侧,就靠在了孙平怀中。眼下,唯一可依靠的,也只有这慈母般的怀抱了。
孙平听得哑然,轻轻抚着冬水后背,想了良久,方道:“冬儿,你自己已有了答案,何必还要问我呢?只是……唉,你们都是一个脾气,那天把话说得太满,你不肯给他台阶下,也不肯给自己台阶下,这次好不容易给了台阶,却又可怜缘悭分浅。找我来问,也就是想再要个好的台阶,不是么?”
她句句话都砸在冬水心坎上,冬水身子一震,虽然想否认,但不自觉中,还是颔首。
孙平淡淡一笑,抱着冬水,道:“傻孩子,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天分极高,可是心肠柔软,其实,是不适习兵法的。在谷中,穆然从小到大都在让着你,但他心机深沉,向来输得不着痕迹,才给了你这种假象。那三万人命,我不能说穆然做得全然错了,却也不能说他无过。只是,你细想一想,他明明知道你不愿伤生,为何执意骗你?”
冬水不假思索,便恨声回道:“他自己都说了,若不骗我,我才不会嫁他。他也承认是自私,承认本要骗我一辈子,我还要怎么想?”说着说着,眼圈一红,又赌起气来。
孙平摇了摇头,道:“他要你伤了三万人命,本意却是要救下前秦的数万条人命。更何况,以穆然的心思谨密,断然不会没有想到一旦被你知晓真相,他会面对何般境地。冬儿,你信孙姨一句话,孙姨我阅人无数,但只对穆然一人,我看不透他心中真正所想。”
冬水不禁诧然,她虽知李穆然的城府深不可测,却也从未想过,他已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连孙平都开口说看不透他,那么这世上还有谁能看透他呢?但听孙平续道:“偏生穆然又喜欢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就更加得难以捉摸。就拿此事而言,他与你所讲,多半非他真心意思,只是他太过逞强,你既然以为他如此不堪,他就也不愿多加分辨,免得输了一口气啊。”
冬水眼前一闪,记起去邺城路上,与李穆然所谈。是啊,他身中剧毒之际,也是因不愿输了这一口气,所以不肯施恩图报,更何况现而今,被挚爱之人误解呢?他孤高自许的执念,与自己珍视人命的执念,委实是不相伯仲、难较高低。想到此处,她脱口问道:“孙姨,依您觉着,他应有何隐衷呢?”
孙平叹道:“咱们都看低了穆然才是。我猜不到他真正的理想,只知道,那飞黄腾达的说法,不过是一种托辞,也许于他而言,仅是达到理想的必经之路。至于此番骗你,只怕是在那理想与你之间,委实难舍其一,方出此下策。他这一生,仕途固然坦顺,无奈符坚虽是明主,可惜盛期已尽,穆然他又是重义重情之人,眼下跟随符丕,恐怕已与那理想相悖。他心中的苦,并不比你要少呐。”
“如此么?”冬水听得痴了,只觉自己所见浅显,确乎不配“兵家”二字。她心中忽喜忽悲间,蓦地听孙平一叹,道:“冬儿,穆然他着实可怜,你还是原谅了他吧。”
“可怜?”冬水一奇,复听孙平叹道:“是啊,他可怜呐。你李叔一生精明,却在此事上犯了糊涂。他当时好强心重,生怕韩难会将这得意弟子自他手中抢走,便在穆然幼时,就将他的身世全然讲出。穆然当时才六岁,又怎能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那之后,穆然感激李秦的活命大恩,对他言听计从,但却将自己的心事都藏了起来,就此不肯示人。我若想得不错,这理想,大抵也与他的身世有所关联。”
冬水默然,不禁心中暗悔:是了,穆然从不过母难之日,从不提自家身世,自己便也随之遗忘,自不知他心中苦楚,较之寻常弃子,要更深百倍。
那么,等这孩子诞下,就北上寻他。这次,即便是自己颜面丧尽,也要劝他回还。
(尾声)关山远渡,宏图永绝痴人梦
安置好冬水后,孙平飞鸽回谷,召了谷中诸老一并南下,照料冬水。
诸人勉强挤住在“沉鱼居”中,每日争吵不断。鲁樵子不时提起要北上抓了李穆然回来,无奈总被冬水与孙平拦下。而李秦则扬眉吐气,整日介在韩难面前宣称李脉法家又有传人,令余人忍俊不禁,均觉他一代大才,始终在此处看不开,活脱脱便似名垂髫顽童。
半月后,冬水平安生产,诞下一子。李秦等人想了诸多名字供她选择,然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聒噪纷乱,她左右为难,念及与李穆然因诓语而散,终于轻叹一声,给孩子起名为“信”。
她本想这就北上去寻李穆然,但姬回春摆出重重医理,定要她好生将养四五个月时间,方可经受旅途劳顿。她自身冠绝杏林,何尝不晓得其中因由,耐不住姬回春、鲁樵子、孙平三人合起伙来,都发了脾气,只得点头应允。
而这短短的五个月时间,到底还是没有闲暇。首要之务,自然还是要教好庾清。庾清和她几乎都已放弃,但想到庾家的绝艺不可就此失传,庾清还是咬牙坚持。总算他还并非太过无可救药,从上一年初夏学到这一年仲夏,手下料理的饭菜已经可以让人勉强入口,堪称极为惊人的进步。
庾清虽然依旧对她心存依恋,但经过这许多事情后,那往昔的温情终究是一分分地淡去,无影无踪。偶有心酸,也不过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