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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袍老人却不停的咳嗽叹气摇头。
“我不好了,一点都不好了,连脱光了的小姑娘我都没兴趣了,做人早就连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还有哪一点好?”
他又摇头叹气咳嗽。
“其实你也不必问我好,我也不想问你好,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见你。”他忽然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姓薛的?”
“有。”
“你就是薛涤缨?”
“是。”
“那好极了,我来看的就是你。”
红袍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涤缨,然后又开始咳嗽叹气。
“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他们都说你剑法很不错,几乎可以比的上昔年的叶孤城了。”他叹息着道,“西门吹雪的剑是空前绝后,无人能及的,能够和叶孤城比一比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他们一定要请我来看看,我也就忍不住来了。”
“他们?”秃鹰忽然插口,问那两个中等人,“他们就是你们?”
“是的。”一个人陪着笑,笑得很和气,“他们就是我们。”
“你们就是财神?”
秃鹰又大笑,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你们当然就是财神,若不是财神,怎么能请得动大红袍?”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大红袍”这三个字说出来,一定都会让人吓一跳。
“大红袍?”薛涤缨悚然问,“销魂小青衣,夺命大红袍!”
“好象是的。”老人眯起了眼睛,喃喃地说,“小言青衣,大李红袍,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已是多年前的事,现在销魂的小言已经又老又丑,人见人跑,夺命的大李也已变得只能夺一个人的命了。”
“谁的命?”
“我自己的命。”
这一问一答当然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自问自答,因为他自己觉得很好玩。
所以他自己问自己答自己笑,等到他自己觉得好笑够了,才说:“所以这次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的。”
“看花?不好看。看人?更不好看。看剑?”秃鹰也学他自己问自己答,“剑也看不得。”
“哦?”
“剑是杀人的,不是看的。”这次抢着回答的是薛涤缨,“剑也不想见人,只想见人的血。”
他已走过去,面对李红袍:“杀过人的利剑只要出了鞘,就想杀人,连他的主人都控制不了,那种感觉,想必前辈能体会得到。”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天地间又不知有花落多少?
过了很久,李红袍才慢慢的点头。
“是的,是这样子的。”他说,“利剑通灵,善用剑的人也一样,人剑合一,心剑合一,运用时才能挥洒自如,发挥出人与剑的所有潜力。”
“是的,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剑的本身如果有杀气,握剑的人心里也会动杀机。”李红袍说,“杀机一起,出手间就再也不会留容忍活命的余地了。”
“是的。”薛涤缨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更严肃更恭谨,“杀机一现,双方都不宜再留余地,所以高手相争,生死一弹指,善用剑者死于剑,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好,说得好。”李红袍道,“我若年轻三十岁,你若没有后约,今日能与你一战,倒真是快慰生平的事,只可惜现在……”
他的豪情又变为叹息:“现在我只想看看你胸中的剑意,已不想看你剑上的杀机。”
“那就好极了。”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不管他天地间又平添落花几许,也都是寻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无情。
天地本来就无情;若见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李红袍慢慢地站直身子,用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扶住他身旁一个人的肩,用另外一只手,折下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还是杜鹃?
花将落,人已老。可是花枝到了这个老人手里,一切都忽然变了。
第四章 死的味道
李红袍的左手已经离开了那人的肩,以拇指扣小指及无名指,成剑诀式,左脚探前半步,以脚跟对右足尖,手里的花枝平举,斜指薛涤缨的胸。
就在这一瞬间,已将枯落的花枝就好象受了某种魔法地催动,忽然有了生气。
衰老垂死的老红袍,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生气,一只半眯的老眼中竟似有寒星闪动,佝偻的身子渐渐直了,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已将干枯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没有人能解释一个人怎么会在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
难道这就是剑客独有的特质?
——失势已久的雄主重新掌握到权力、痴情的女子忽然见到离别已久的情人、依闾的慈母忽然见到远游的爱子归来、对人生已完全绝望了的人忽然有了希望时,岂非也是这样子的?
多么奇妙的生命,多么令人感动。
薛涤缨却好象渐渐在萎缩。
李红袍的光芒增强一分,他的气势就会跟着萎缩一分。
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压力就像山岳般压着他。“波”的,他脚下小径上的青石碎了,他的脚已渐渐陷入了泥土中。
奇怪的是,他的神色看来依然很平静,他虽然没有反击抗拒,可是也没有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有奇怪的变化发生了。
花枝上本来已将复苏的残花,忽然一瓣瓣飘落,落到地上时,已完全枯死,本来尤带嫣红的花瓣,竟在一瞬间变成死黑色。
李红袍轻吒一生,手里的花枝飞出,竟在半空中一寸寸剥落。
最后一枝枯枝落下时,李红袍又已是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了。
刚才那一瞬的灿烂光辉,就象是流星一样,悄然逝去,无影无踪。
李红袍又开始喘息叹气咳嗽。
“好,很好。”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薛涤缨,“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你以不变为变,避开了极盛时的锋锐,以不战为战,以静观变。”
他叹了口气:“想不到你竟已从剑中悟出了兵法的真意,已经是大将,不是小卒。”
不但剑法与兵法的真意相同,无论做什么事,到了巅峰时,道理都是一样的。
秃鹰忽然叹了口气。
“我不懂。”他说,“我真的不懂,这两位财神爷在干什么?”
他知道别人大概也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自己解释:“要请动大红袍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把他请来,为的只不过是要请他来看看薛大先生的剑法如何,看看您们这一次赌注有没有押准,可是看过了之后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们还能把赌注收回来?”
两位财神的脸还是像年画上的财神一样,胖乎乎的,笑眯眯的,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李红袍却说:“我也不懂,真的不懂。”
“你也有不懂的事?”
“我不懂的就是你。”红袍问薛涤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薛涤缨道,“他是跟杜先生一起来的,应该是杜先生的朋友。”
“你错了。”李红袍说,“他也不是小杜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很特别的人,他们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看看秃鹰,眼角的皱纹更深,深如刀刻。
“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奇怪,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红袍老人说,“哪里有人将死,秃鹰就会飞到哪里去,可是这里并没有将死的人。”
秃鹰笑了,大笑。
“红袍老鬼,这次是你答错了。”他大笑着道,“哪里有人将死,只有秃鹰才知道,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只有秃鹰才嗅得出来。”
秃鹰又说:“红袍老鬼,这种事你是不会懂的,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事大概还不少。”
他的笑声又震落了一片残花,他的人已在落花中扬长而去,走着走着,忽然像一只黑色的蝙蝠般滑翔飞起。
没有人阻拦他,大家心里都在问自己:
——死是什么味道?这里有什么人快要死了?
第五章 食尸鹰
天色已经暗了,一辆式样很保守的黑漆马车在一条荒凉的小路上缓缓前行。
红袍老人眯着眼倚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两个脸圆圆的财神就好象两张贴在墙上的年画一样坐在对面看着他。
其中终于有一个开口说话。
“那个人对你老人家好象很无礼。”
“不是很无礼,是非常无礼。”红袍老人居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淡淡地说,“那个人无论对谁都非常无礼,在他眼中,一个活人跟一个死人的分别并不大。”
“他究竟是谁?”
红袍老人沉吟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有一个人,十一岁的时候就用一把宰羊的刀杀了五条大汉,十三岁的时候削发出家入少林,不到两年就为了一个女人被逐出,还被戒律房的和尚用苔条捆得几乎烂死在山沟里。”
“他没有死,据说是因为有十七八匹狼轮流用舌头舐他的伤,舐了七天七夜,才保住了他的命。”
“他就跟这一窝狼在野山里过了两三年,十七岁的时候混进了镖局,先在马棚里洗马扫粪,后来干上趟子手,十八岁就当了镖师,十九岁就拖垮了那家镖局。”
“后来的几年,他几乎什么事都干过,二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一艘商船出海,到了扶桑,三年后回来,居然已经变成了富可敌国的大亨。”
红袍老人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么样一个人有没有本事?”
车厢里又没有人说话了。有过了很久,车马停下,停在一栋木房前,车窗外灯光摇曳,四个人抬着顶软轿,等在外面。
老人慢吞吞地坐起来,慢吞吞地问,“你们要我到无鹤山庄去看看,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去看过了?”
“是的。”
“你们答应过送我的东西呢?”
“三天之内,一定送到。”
“好,很好。”老人慢吞吞的下车,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懂,你们何必叫我去看呢?现在你们已经明知那个一身怪味的兔子要输了,又能怎么样?押进了赌局的赌注,你们难道还能收得回来?”
灯光远去,轿子抬走,两个人面对面地对看,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在黑暗中看来,已经不象是两个年画上的财神了,却有点象是两个死人,两个输死了的人。
专吃死人的食尸鹰呢?
第六章 财神的门道
五十万两黄金的确是可以把人活活输死的,有时候甚至可以把一车一车的人都输的活活去上吊。
五十万两黄金,就算是财神爷不大能输得起,幸好财神是很少输钱的。
这一次呢?
“那个红袍老鬼,真是个老鬼,可是这一次连老鬼都想不出咱们为什么要花好几百万两银子请他,咱们的银子又没有发霉。”
说话的这位财神年纪比较大一点,大概有四十七八岁,看起来比木瓜还土,到有点象是个刚从泥巴里挖出来的番薯。他姓张,有人叫他张老五,有人叫他五老板、五掌柜、五大哥,也有人叫他五大郎。
另外一个年纪比较小,比他更矮更肥,如果说他象番薯,这位仁兄就象是个砸扁了的番薯。他也姓张,排行第八。
“其实那个老鬼也应该知道,财神做生意总是有点门道的,否则就不是财神,是豪鬼了。”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两个番薯忽然变成了两条狐狸,圆园滚滚的胖狐狸。
可是这一次他们能有什么门道呢?
木屋里居然热闹得很,这栋前不沾村,后不搭店的木屋,原来是个赌场。场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数是见不得人的人;至少也是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爱赌钱的人。
后面还有间小房,摆着张紫檀木做的大榻,上面摆着两张矮茶几,几上不但有茶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