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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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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这仅仅是她的疑心?除了和表姐绿云的那段情,即便后来和女秘书有过一段不紧不密的关系,和保姆有过一段很物质的关系,但都不似这次吞吞.吐吐、闪闪烁烁、飘飘忽忽,和他一贯的果决甚至冷酷不大相同。她为什么怀疑胡秉宸?

也许是他语气里那点不自觉的郑重,与他以前谈到女人的讥诮很不相同,就连跟她谈话也难免如此。也许他的眼神有些怪,一瞟一瞟的,好像在窥测她的反应……

也许她的猜测不对,胡秉宸从来这么看人,趁人不备,极冷又极快地一掠,像一梭子冷枪。

也许是庸人自扰,一九四九年后,他们的关系稳如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江山……

但不管怎样,提高警惕没有坏处。白帆这一瞬间想了什么,胡秉宸清清楚楚,也知道白帆不会轻易说出什么,做出什么,要求什么,可一旦发动起来就不得了,像一艘航空母舰,威力无边。

胡秉宸不是怕白帆,而是不希望出丑。谁说女人才嗜好贞节牌坊!

抬头看了看高悬在客厅门楣上“模范家庭”那块匾,烫了眼睛似的调转头去。那块毫无价值的匾,既让他轻蔑,也让他在意。

对“楷模”在各种台阶上的意义,胡秉宸早已了然于心。一九四九年后,他不是与白帆达成了默契?彼此既往不咎,大方向上保持一致,以致力于方方面面“楷模”的营造。

想到这里,就像吃了镇静剂,胡秉宸恢复了昔日的风头,一切也就随之正常起来。

于是对白帆详尽地说起人们对吴为的议论……胡秉宸本就会刻薄人,在他刻薄的叙述中,吴为越发五彩缤纷。最后胡秉宸说道:“你想,我怎能和这种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轮不到这种女人!”

白帆的心放下了十之八九,还有十之一二须得胡秉宸继续努力。

“那好,对这种女人也用不着客气,咱们就联名给她回封信,你起个草……”

唉,既然有了这样的开篇,就不得不顺着这个路子走下去。就像那些叛徒,只要突破一个缺口,就得如数交代清楚。怎么会想到叛徒?革命几十年,被敌人抓到若干次并几乎丧命,胡秉宸从没出卖过什么,可是这一会儿,他真有点叛徒的感觉,“还是有劳夫人吧,夫人请——”

白帆那还剩下十之一二的不放心,至此全部放下。

现在,总不至于后院起火了。所以胡秉宸追加一句,“注意政策界限,不要让她恼羞过度,自寻短见。”

其实六根不净的凡身肉胎,都具有可能成为叛徒的因子,只要从他的欲念人手,诱之以利、晓之以害,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挺得过去。

好比革命英雄胡秉宸,虐杀他的生命或他的女人,恐怕都是找错了穴位。他不是李琳!

来信危机还没过去,回信也还没有寄出,吴为又登上门来。一旦危及到自己的前程,胡秉宸对吴为那点好感立刻云消雾散。也就在那一瞬决定,非给她些厉害不可。吴为一进门,白帆起身就往客厅外走。

胡秉宸一把拉住白帆的胳膊,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并且靠得极紧。

同居几十年,除了在床上,床下他们从来没有贴得这样紧。“好,吴为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本来就想找你谈谈……”胡秉宸一脸严肃。一看眼前的局面,迟钝如吴为者也立刻明白了胡秉宸想干什么,还要什么明确的答案!又怎能当面受辱?拿起大衣就往外走。可是胡秉宸一个跨步抢到门前,拦住了吴为的去路,不行,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尤其当着白帆,他得表个态,让吴为和白帆都彻底死心。

胡秉宸着力靠着门板,吴为用力拉着门柄,含糊地说:“请……不要……请……”

在这不短的相持中,胡秉宸忽然瞥见吴为眼里的泪光,心一软,吴为夺门而去。

又是雪片大如席!

但这雪片不是那雪片。哪里还有天色苍暗,漠漠飞雪,如烟如梦,是焉非焉的一个胡秉宸靠着一棵树站在雪地里?

那是早春的雪片,雪片边落边融,将头发湿贴在了额上,凉丝丝地爽……

这雪片落在脸上却像火星于那样灼人。

往右走,右面是一片火海;往左走,左面是一片火海,像是重又遭遇童年在柳州的那场火灾。她的棉大衣、棉袄、内衣、内裤,全烧着了……直烧到皮肤,只剩下一副骨头,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说…件衣服,连一层遮挡的皮也没有给她留下。腿也软弱得不能行走,只好靠在胡家门外一棵树上,像胡秉宸当年靠在她车间外的一棵树上。街上的树…棵接一棵,为什么偏偏找了距胡家最近的一棵?吴为是要直面这个羞耻,与自己而不是与胡秉宸结算一笔账。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胡秉宸却对吴为说:“那天晚上我撵了你好久,因为放心不下你啊……”他不明白为什么吴为听了之后,不但不感动反倒奇怪地看着他。因为吴为靠着他家门外那棵树站了很久,最有资格知道此话的真假。

多久了?

只见家家窗口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了。

她总得回家。一进家门,禅月一看她的脸,就把她搂在了怀里,“妈——妈——”

她说了什么吗?没有。她哭了吗?没有。进家门之前,她早就停止了抽泣,恢复了常态。

禅月的胳膊很细,可是很有力,就在那一刻,吴为觉得自己和禅月换了位置。她把投有皮的脸贴在禅月热烘烘的小脸上,就像痛哭之后敷上的一条热毛巾,烫伤之后涂上的一层獾子油。

于是把脸深深埋进禅月的肩窝,眼泪这时才痛快流下。

“噢,妈——妈——”禅月用小手拍着她的背,可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很快吴为就接到了胡秉宸夫妇联手写的那封信——吴为同志:我们(我和老胡)认真并关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为年长的共产党人,我们愿以坦率的态度指出,这种感情不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热切希望你正视现实。

白帆吴为同志:

你自己塑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境,又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个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里面出不来了。这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游戏,不是无产阶级思想,你甚至没有想到这是多么危险。我要给你泼出一大盆冷水,就近来谈一次,不要再写信了。

胡秉宸附笔信纸上方还有胡秉宸一个左右逢源的眉批:

正面教育,又有节制,给她自己下台阶,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

真是万无一失!

即便吴为上吊抹脖子,那也是白帆捅的娄子,与他是无关的啊。

从这封信来看,受害者白帆,要比始作俑者胡秉宸还温婉许多,宽厚许多。相比之下,胡秉宸不但手下无情个片甲不留,更是诿过于人了。

8

有一年时间,吴为睁眼闭眼都是这封信,老也弄不明白,在干校的那个胡秉宸和写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一个人。

除了女儿和母亲,一切都恍恍惚惚,连自己也恍惚地活着。

等到从这封信的打击中回过气来,忽然就明白非得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从千万只脚下挣扎出来不可。忽然就明白禅月和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力图从她那声名狼藉的阴影下挣脱出来。她是太对不起禅月和母亲了。可是要依靠没依靠,要资本没资本,要关系没关系……从这个社会底层爬出去的必备条件一样没有,真是赤手空拳啊。凭这赤手空拳,与踩在身上的千万只脚搏斗一番,谈何容易?

很长时间里,吴为都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可是一想起胡秉宸夫妇那封信,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人们的嘴脸,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母亲这辈子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无辜的母亲和女儿因她的过错,不得不承受的凌辱,不行也得行……

禅月自小就不得不独来独往,虽然后来爱上了这种生存状态,当初可是不得已用来保持尊严的下下策。几乎与大院里的孩子没有交往,也许只有蚂蚁是禅月的玩伴。…她常常蹲在院子一角,半天、半天看着那些蚂蚁打仗、搬家、工作……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无缘无故的一只脚,就会残暴地将禅月为蚂蚁垒筑的城堡踏平、踢散,那些脚有些比禅月的大,有些比禅月的还小。

对这些欺凌,禅月往往采取隐忍的态度,不言不语,一走了之,也从不对吴为诉说这些苦情,好像深知吴为尴尬、狼狈的处境,不愿使吴为难堪之上再加难堪。其时掸月年龄很小,怎么就懂得吴为的难处?不像后来与吴为无所不谈,成为对吴为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朋友。

只有一次,禅月被大院里的孩子挤在墙角,羞辱、逼问她为什么没有爸爸。她急了眼,掴了一个男孩?记耳光,才能夺路而逃。这无异于贱奴造反,围剿禅月的孩子全体撵到吴为家,气势汹汹地命令她严惩禅月。那时,不要说成年人,连大院里的孩子都可以对吴为吆五喝六。

吴为呢,不要说是对大人,就是对大院里的孩子也是畏首畏尾,更不要说在他们声势滔滔的责怪下为女儿讨个青红皂白,理论对错。作为禅月的母亲,禅月此时惟一的依靠,吴为本该把禅月搂在怀里,英勇地为禅月抵挡这本是由她而生的摧残、污辱,可她不但不安慰禅月,不为禅月主持公道,反倒当着那些欺凌禅月的孩子,违心地敷衍着:“好,回头我一定打她。”以为这不过是敷衍,却不为禅月设想,这种敷衍对禅月的伤害有多大。

她怕,怕那些孩子也像他们的爹娘那样,不留情面,当场骂出让她难堪的话。

她既然干了那“伤风败俗”的事,却没有勇气承担世俗的侮辱,反倒把女儿禅月推到前面,为她抵挡可能射来的乱箭。

无论被欺负过多少次,无论被欺负到什么地步也不曾落泪的禅月,此时,眼泪却奔涌而出。吴为从不敢忘记这件事。多年后,吴为还一再向禅月提起,禅月却说不记得了。

真的忘了吗,禅月?

这份深爱,吴为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放下。

问题是禅月对她的这份深爱,仅仅是永志不忘就回报得了的吗?

那些欺凌对禅月造成的伤害,吴为无法估量,幸亏禅月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最终稳住了大局。是叶莲子代替懦弱的吴为,承担起家庭卫士的职责。每当掸月被欺负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总是叶莲子勇敢地站出去据理力争,拦住领头欺负禅月的孩子,说:“你还是学校里的优秀少先队员哪,在家却是这个表现!你再欺负人,我就到学校找你们的老师去!”

在叶家,叶莲子和禅月才是真正的勇士,面给她们带来耻辱的吴为却是卑怯的懦夫。

勇敢无畏,对有些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而对另一些人却要经过艰苦的磨炼才能获得。

吴为最终获得了这种品格,可是,她怎能抹掉践踏在叶莲子和掸月血肉制成的心上的那些脚印?她怎能抹掉那些如鞭子一样的污言秽语,抽在叶莲子和禅月那自尊自爱的脸上的鞭痕?更多的时候,是叶莲子带着禅月整天整天躲进附近一处公园,免得禅月在大院里受欺负。

为此,。叶莲子坚决不让禅月和大院里的孩子就读同一所小学。她担心大院里的孩子把从爹.妈那里得到的吴为的“丑闻”扩散到学校,那样,禅月就再也没有一处可以舒展那颗小心儿的角落了,所以毅然决然地把掸月送到了郊区的一所小学。通向那所小学的道路非常荒凉,路面也很窄,只能通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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