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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如水-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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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水来土掩了,使我们刚刚还急不可耐的焦急慢慢的烟消云散了,平静下来,我无限遗憾地望着她。她十分惭愧对我说:“ 爱军,都怪我。”我关着收音机对她说:“没事儿,这儿还有这收音机,想有事儿了我们随时可以有事儿。” 说着她便从床上坐起来,收拾着自己的身子和床铺。把衣服穿起来,把被子叠起来,把床单拉平整,把泪湿的枕巾翻过来搭在枕头上,然后把窗帘拉开来,让四月的春光劈哩啪啦泄进来,把屋子照得明明亮亮,如革命者的心房样。已经是午时候,我们屋里透进的阳光中,同样有金晃晃的尘灰点儿在飞舞。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和《 红灯记》 的剧照画,在日光中显得模糊而耀眼。从窗子望出去,能看见招待所院里的大花池中的冬青树,在初春的天气中,不是嫩绿,而是青乌色。那些树被剪得低矮而平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树木在栽种时就被排列成了一个“忠” 字形,这当儿树正旺茂,那忠字就显得模糊而有力。我把窗子推开看着那“ 忠” 字,对红梅说你来看,关书记说让我对县里的工作考虑考虑,我考虑我当县长或书记后,第一件事就在县城的各个十字路口建一个大花坛,每个花坛中都用松树、柏树栽出一个“ 忠” 字来。红梅收拾了床铺走过去,依着我看那花池中的绿忠字,说在县城都栽“ 忠” 字太单调,还可以栽成“三忠于” 和“ 四无限” 的字样儿。我说那得多少树?得多大的花坛呀?她想想就又笑了笑,自自然然将双手交叉起来,挂在我的一个肩上说,我们不光要搞革命,抓农业,还要抓林业,水利和农村的畜牧业。抓林业时你找一面大山坡,用树种出“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来。让人在几十里外就能看见那五个字,让人在飞机上能认出“毛主席万岁!” 来,这样你我一下就在全国出了大名儿,不定北京有人来把我们的事儿拍成纪录片,在全国各地放映哩。我被红梅的这个主意吸引了,回过身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看见她的双眼又明又亮,眼角却有了鱼纹儿。那鱼纹儿像刺样扎在我心上。她看出我脸上的变化了,“我老啦?” 她这样半是担忧、半是伤心地问。我说:“ 人生易老天难老,天若有情天亦老。”她说:“我老了枯了你真的还喜我?”我说:“我们是一对革命的情侣,把你我连在一块的是革命,不光是年轻和美貌。只要革命没有完,你我的感情就永远不会完。” 我不知道我这答复她是否满意哩,但我知道她无言以对。无言以对,她就回去坐在床沿上。为了安慰她,我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把她的手握在我的双手里,说:“你是想当妇联主任还是想当副县长?当副县长听起来好听,可你得听县长指派哩,是县长说了算。当妇联主任不好听,可妇联那一块由你说了算。”她由我任意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团捏着,像一只热软的鸟儿在窝里团卧着,目光有些渴盼地挂在我的脸上和嘴上,嘴角的笑却又有些不安不规地上挑着。“我知道你想当县委书记,不想当县长。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党领导一切哩。党还能指挥枪。所以你想当书记,你猜我在想啥儿?我想当副县长兼妇联主任。咱俩名正言顺的结婚又在一块儿不分开,想有一天你调到地区了让我当县长或者当书记。”我说:“这咋可能哩?”她说:“有啥不可能?”我说:“关书记他会答应吗?”她说:“我们不光结婚时让关书记做媒人,最好还要设法和关书记攀上一门干亲戚。”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放掉了:“你简直是在沽名学霸王?”她笑笑:“你觉得不可能?” 她把被我捏出汗的手在床单上擦了擦,然后目光就明利聪慧了,像一个大姐望着弟弟样看着我,说我从小就知道县里休干所的红军们特别爱认干孙子或者干孙女。只要你我结婚关书记做了媒,我们和关书记的关系就不是一般了。不是一般就可以隔三错五去关书记家里了。去关书记家里我们就把红生、红花、桃儿轮流带过去,让他们不停地把关书记叫成关爷爷,把关书记的夫人叫奶奶。然后,再问清关书记家是哪里人,是南方人我们每次去都给他带些辣椒和泡菜,千万不要带一点贵重值钱的啥东西,要他是北方人,我们每次去都带小米或红枣,孩娃、闺女嘴再甜一些,爷爷、奶奶一连声地叫,你说咋能认不成干亲哩?认成了干亲他能不让你我在一块工作吗?能不让我当副县长兼妇联主任吗?就是这次不让你当书记,当了县长,不是啥儿时候想当书记也都能调换吗?”(我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情侣和夫人!) 我被红梅的话说得心花怒放又哑口无言了,像学生替老师破解了一个终身难解的谜语样,我开始痴痴地盯着红梅的嘴,盯着红梅的脸,盯着红梅的头发和肩膀,盯一会我又突然把红梅的双手握在我手里,像抓到了一对刚飞走的鸟儿说:“关书记好像是北方人,他要是东北人了,我们每次去都给他捎东北的粉皮、凉皮儿,要是山东人了,我们就给他捎韭黄和煎饼,是山西人就捎小米和蜀黍,是陕西人了就捎老陈醋。”在午饭前那一杆儿长的时间里,我们就坐在招待所的房子里,计划着革命和工作,事业和未来,婚姻和家庭,关系和友情。我们已经决定待宣布了我们的任职就结婚,让双喜临门为我们人生的辉煌锦上添花笑开颜,为我俩革命航船开足马力撑满帆,欣欣向荣红灿灿、蒸蒸日上照人间,一日千里登上天。我想,我们想,关书记最好在我们( 我)33 耀 35 岁之前离开县里到地区,当上地区的副专员或是九都市的正市长。就在这时候,就是这当儿,招待所的所长来唤我们吃饭了。饭当然是绝好的饭菜哩,招待所完全是按给新任县长接风的标准做的饭和菜,烧鱼、炖鸡、排骨、咸水鸭和丸子汤,七七八八摆了四桌子。可来陪我们吃饭的却只有地委组织部的刘处长。原来说好县里领导班子的领导都来的,关书记要在饭桌上把我和红梅以“内部消息” 方式宣布给所有的县领导,要让我们尽快地熟悉各部门的领导和工作。可是关书记没有来,县班子里的领导也没来。在县委招待所的一个大饭厅,摆了四桌饭菜却只有刘处长、红梅和我三个人。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革命事业的地震已经在脚下酝酿了,坚实的土地已经开始摇晃了,可我们真的是被胜利把头脑冲昏了,是革命的大好前景把正在发生的巨大悲剧掩盖了。从招待所的二楼走下来,拐个弯到了东侧的平房大饭厅,看见刘处长,我以新县长和蔼可亲的姿态和他握了手,红梅把“处长好”三个字叫得又甜又腻,像那季节熟过了头儿的红杏儿,可是刘处长和我握手时,只拉了拉我的手指头,应答红梅时只瞟着她哼了一下子。我望着那大饭厅的四桌菜和摆好的酒和酒盅儿问:“关书记还没到?”刘处长坐在了一桌饭前的椅子上:“不来了。”我微微的诧异着:“那,县里别的领导……”刘处长拿起了筷子拿起了碗。“先吃吧,吃完了我给你们谈。”我开始感到脚下有些晃动了,感到脚底有一股冷风生出来。看看红梅,见她的脸上有浅淡一层白,不消说她已从刘处长的态度和举动中感到了不祥和异样。毕竟我们都是从斗争的风雨中闯将出来的。毕竟我们都是富有斗争经验的革命者。毕竟在革命中什么样的风雨我们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我们也都听说过。我们知道,革命有时会成在一念之间,也会败在一念之间。而革命的成功,并不等于斗争的结束。只要阶段存在,阶级斗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各派政治力量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权力的争夺和意识形态的占领就还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风云突变的,异常激烈的。见刘处长已经拿起筷子吃菜了,给红梅递个眼色,我们便分开坐在他的两侧吃起来。四桌热菜的蒸汽在明亮的饭厅蒸腾着,冬眠后和新生的苍蝇共同肆无忌惮地在那三张饭桌上吃喝享乐着,灰白嗡嗡的声音像《奇袭白虎团》中那段对唱的低胡儿。日光油油烘烘,从菜桌移到我们的脸上和身上,像过了油的布蒙在我和红梅的身子上。招待所长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小心地守在饭厅的门口外。刘处长吃了半碗大米饭,只在一个辣椒炒肉的盘边不停地动筷子。我和红梅盛了米饭,却都似吃非吃地把碗僵在半空里,去盘里夹菜时也只是夹青素,不敢去夹那鱼肉和排骨、炖鸡和水鸭。时间像猪油样凝在我们的筷子头儿上。刘处长嚼饭的声音灰土瓦片样落在饭桌上。红梅不停地打量我,脸上的阴云宛若一块湿了水的黑布儿。我终于把饭碗僵在了半空里,“刘处长,发生啥事了?”刘处长瞟瞟我:“发生啥事得问你,得问你们俩。”我把碗放在桌子上:“我们都是党员,是同志,都是一心一意的革命者,一心一意为了毛主席,为了党中央,到底发生了啥儿事,请刘处长直言给我们说。”刘处长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红梅也把碗筷放下了:“刘处长,论年龄你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论资历不消说你是前辈的革命家,论职务,不消说你是我们的老上级,该批评了你就批评我们俩,该批判了你就批判我们俩,可你啥也不说我们有错想改也没法儿改。”刘处长终于把手里的碗也放下了。他亲自过去把饭厅的门给关严实,回来坐回原处,用手擦擦嘴,又把牙缝的一粒米饭吐在桌下边,“ 小高,小夏,” 刘处长的脸板成一块青色的石板说:“我这就算正式和你俩谈话了,算组织和你们正式谈话了。你们是一对前途无量的接班人。关书记看了你们的档案就决定要重点培养你们俩,而且关书记是迟早要调到省里的人。关书记和中央领导都有来往呢。可你们辜负了关书记的期望,辜负了党组织对你们的培养和教育。至于发生了啥儿事,我姓刘的不知道,但你们把关书记的脸都气青了,气得关书记把电话机都摔到地上了。到底为啥儿,你们俩最清楚,这时候就看你们对组织、对党、对毛主席真忠还是假忠了。说出来也许还来得及,如果不说,纹丝不露,后果可不光是当不当县长和县妇联主任的事,不光是葬送政治前途的事。”话到这,刘处长瞟瞟饭厅外,看看我们俩,闭了一会嘴,等窗外的两个闲人走去后,又半是启发,半是恐吓道:“ 这革命到底有多严酷你们比我更清楚,阶级斗争有多复杂、多无情你们都知道。但有一点,在阶级斗争中,千万不能做自以为聪明的事,千万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能自己把自己从革命阵营推到反革命的阵营里。”说完这些,刘处长又端起饭碗吃饭了,他像做完了他必须做的事,心安理得地把烧鸡的一条腿往嘴里送过去。(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白云山头云欲立,白云山下呼声急。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我们知道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从时间推算,是在我们和关书记见面不久发生的,在我们在招待所男欢女爱、共谋未来的时候发生的。我们预感到,那件事就是地道的事,就是程庆东的死。我隔着刘处长瞄了一眼红梅,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手放在桌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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