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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到了1948年。新家,在香港九龙,极小的屋子,窗用漂亮的印度浓花纱装点,叫做“破落美丽的天堂”,窗前有木瓜树和井泉,还有“钻石般的夜城”。
当然仍然穷,几个朋友一起吃“童子鸡”,吃完面面相觑。他说:“快,给《星岛日报》叶灵凤打电话。”一边拿纸对着饭店水柜里的热带鱼画张速写,手指蘸点酱油抹几笔上色。等他的老主顾叶先生赶到,一边微微笑拿过画,一边支稿费给他。付过账还有节余,几个穷朋友分一分,呼啸而去。
什么都做,投稿,画画,写电影剧本。攒够钱,夫妇两人“装了一大袋钞票”,回湘西看看。一路枕着满是幽兰和芷草的辰河,听对岸终夜的渔鼓,月琴,大筒,唤呐,三弦……
河街一带尽是灯火。
唉唉。听的人眼神飘散,只顾叹息。
他看一眼钟,忽然说到别的事上,“上次杨振宁夫妇,范用夫妇,丁聪夫妇……来了一大桌,我一一给介绍一遍,入座。过一会大家又互相客气地问,‘您是?’我说,‘别问啦,再说一遍呢,还是会忘。先吃饭要紧’。”
于是,我们先吃饭。
自家窑里烧的陶碗,每人一碗面。我学他的样子放一勺猩红的辣椒进去。愁眉苦脸地吃了一半的时候,他看看我,“没事,剩下吧。我是要吃完的。”他连汤也喝下去。
吃完饭。坐在玳瑁做的美丽的雪茄盒,无数的烟斗,“黄家制造”的橄榄油……中间。头发盖住脸的沙皮狗睡在我手边。
我们坐一圈,喝茶,听他说从香港回到北京后的掌故。
是年他28岁,是中央美术学院最年青的老师。住大雅宝胡同。同住的有李苦禅、李可染、黄胃、张仃……
高朋满座呢。
他笑,“那年韩素音回国,请大家吃饭,也说到这个词,我问旁边的夏衍,“‘高朋满座”出自哪里?,他一怔,‘是的哦,哪里?’乔冠华坐他旁边,接口说,‘《滕王阁序》’。”
他的书里多的是这样的掌故,亲切得很。写齐白石,从乡下来个70多岁的儿子,来要钱,“不给,就在地上打滚”,齐白石到李可染家避难,全身衣衫里挂满小金条。
看的人都笑。
“哦,齐白石,不大理人的。”黄永玉仰在椅子上学他懒洋洋的样子。“周总理去看他,跟他说以后画不要卖了,有一幅国家就收购一幅。他也那样靠着,爱答不理。送客到门外。回来时身边人提醒他,‘你知那人是谁?’
“‘谁?’他慢吞吞问。
“‘周总理呀,周恩来。’
“‘哦’,他拇指悠悠一挑,‘角色’。”他学着齐白石用浓稠极了的湘潭话说。
那是50年代刚开始,尚有古风。每天晚饭时,“大雅宝”的小孩子拿着青花小提粱壶去打酒。大伙在大葡萄藤底下,喝茶吃饭。“说笑没有个尽头”。寒冷天气里,在半夜街头,隔着窗子,能听见提着蓝印花布篮子的中年人,卖硬面饽饽。“皮脆,心是软甜的……”
呵。满屋子老昏的秋阳,兜着旧事,陈酒,老友。
文革时也是这些人,都关在一起。李可染每次被喝令发言,连手臂,嘴唇都在颤抖。黄永玉在心里喊,“顶住啊老头,怕不怕都是一样,一定不要倒下。”
轮到他被两个极凶恶的男子批斗,他想,“要是平时,老子一手一个把你们挂在树上,现在,我就尝尝被打的滋味。”
皮带抽在背上,他数着,“二百八十四下。”
整个背都打烂了。
我低下头。
“回到家,老婆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笑了,“我跟她说,倒是吃了一顿笋子烧肉。”
“要从容。”这是他的表叔沈从文,当年那个令人战栗的年代中,在大街上与他错肩而过时,低声说的。
那时他住的地方只供存身,窗子被墙堵上,他画了一副大大的,开满鲜花的窗口,挂在那个位置。1970年在农场劳动时,弓着身子打着电筒在被窝里写情诗,题目叫《老婆呀,不要哭》。“你的眼睛,像故乡三月的小窗和棘园……”
日后在意大利,他的房子,为了坚持要巨大的哥特式的窗,还与政府小小地交涉了一番。
在达芬奇的故居旁,他一年中画40多幅画,翡冷翠,婀娜桥上的黄色月亮,还有湘西的虹桥。
我看过他画《罗马,最初的黄昏》,两颊发麻。
“呵,那幅。”他欲言又止。
那样古旧败落的房屋,和老得快要死去的夕阳。他在斯时斯地会想起在北京时常去的十三陵的那些废陵吗?
他在书里写过的, “荒草颓垣……山影似的远处高耸的陵殿……静得很,偶尔才一两声鸟叫……有时下午去,有时早晨就去了,开着那辆现在已经报废的白车,坐到黄昏。放羊的来,就叫他一起坐下喝茶。他说,‘老头,你不怕?’我拍一拍身边的双筒猎枪,‘怕谁?我有枪’。”
在西雅娜,两只老狗陪着他,“隔着老玻璃看雨,听雨,看雪,听雪……”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于是辗转来去,以为在香港与家人一起终老,却又买100亩田,留在这个有满塘荷,有飞起的檐角和老锈的铃铛,有火红榴花与暗香腊梅,有旧雨新知的地方。
“是最后一个窗口了吧。”他悠悠地说,“在湘西长大,从小看杀头,生死的概念不一样……将来,骨灰也是不要的。”
是的,生命倏忽。
但是我猜他一定痛恨过老。痛恨过这样涩的眼,这样侧过身才听得清的耳朵。这样在阴凉的大屋坐久了,腿会痛的年纪——那是67岁时带着他在“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乱跑,随地画画”的双腿。是26岁带着他从福建永春走两个月回湖南的双腿。是17岁时爬上树去摘弘一法师的玉兰花的双腿,是
两三岁时爬在窗栏上往外看的双腿……
“什么时候,再回凤凰一趟。”他转头对侄子说。《小说下载|wRsHu。CoM》
“等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也不想去了……”
十几年前,沈从文病前,也是他这样劝着,陪着回去过。十几个人带着锣鼓来唱“高腔”。
“头一出是《李三娘》,唤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肃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个朋友都哭了。眼睛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那时的黄永玉,还不到60岁吧。
我们看10年前香港电视台在意大利拍他的纪录片——他身子在草地上打滚。我回头看看他,他斜在椅子上,也忍不住微微笑。
仿佛着到河流从他身上穿过。
我轻声问他最朴素的人生哲学。
“平常。”他想想,举七仙女的例子,“她是玉帝的女儿,谁都可以嫁,孙悟空,猪八戒……或是凡间帝王家,有的是高干子弟,可她嫁牛郎,因她什么都有,只缺平常。”
他现在庭园恬淡,岁月不惊。每日上午,下午,晚上,写作,画画,正写20万字的小说。
“写我自己,和经历的世事。”
我忍不住说:“回头看这些年,也许会像杜甫写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他沉默一瞬,明净的秋光照在他脸上。院子里风吹过草木,有温柔的脆响。
“嗯,”他点一下头,“相对如梦寐。”
临走时,我扶扶他的臂,他穿着深绿的手织毛衣,粗棒针的,粗糙地,温暖地,硌着手心。心里也像被轻轻地擦一下。
回去的路上,太阳斜了。路真长,都是灰尘和人群。我翻开他送的诗集,有一首,是纪念保罗·安格尔的。
我低低读出声。
“莲花说,我在水上漂荡……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写在1991年,香港。
流金岁月
看见丁薇会知道,那些镜头上、照片上的彩色织锦,金锁片,坠满流苏的头发,都不是她。
她瘦,穿牛仔裤,深灰毛衣,平跟鞋,容色清楚。
坐定后,要一杯咖啡,“热热的。”
然后咬一支眉笔,一手将头发拢后去,开始为一个小时之后的演出化妆。微卷的发从耳后散下来,拂到膝盖,裸出光洁额头与颈,还有浓眉重睫。
喝咖啡时,贪婪地喝一口,大眼眯起来,差点“唔”一声表示享受。
她和一切生于70年代的女孩子没有两样……
7岁时因为爸爸有个同事“会点儿二胡”,加上“能买得起”,开始音乐生涯。
12岁时的梦想是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不想朝九晚五地生活,不想接受“这样可能就是人生吧”的规则。
16岁时听苏芮和齐豫。喜爱唱歌,但从没有被人赞美。
20岁时,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大三的女生,心事青涩。
“遇到感情上的挫伤,坐在钢琴边上,随手弹出来。叫做《猜》。”
那年暑假几个朋友要跟大地唱片公司谈签约的事,“跟着去玩玩吧。”于是一起坐火车到北京,住在地下室。
“特别潮湿”,她侧侧头想了一会儿,扑一点粉,补充一句。
去公司时她站在人群后面,大家都谈完了。她轻咳一声:“我也有一首,要听一下吗?”
三宝听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他抬起脸问:“你要不要转学到北京来?”
回上海的夜车上,一路上摇摇晃晃,她还有一刹那的怔忡,“不会吧?真的?这样就行了?”
“太恐怖了”这边三宝正拿着小样到处给别人听,“这个女孩会写词,而且写很爵士的东西,又唱成这样……”
过了一个月,公司到上海来找她签约。
很快出第一张专辑,叫《断翅的蝴蝶》。那是1995年,乐评人难得见这样清新的女孩子,“又有一点蓝调,另类”。众口一词地说好,但紧接着是销售上的失败。
“对我打击很大”她低下头,细刷在眼睑上扫过,“我在想,做音乐,天真就够了吗?”
她决定停下来,只给别人写歌。《女孩与四重奏》的第一个版本,写给马格,公司的企宣。一个“挺噶”的“长得不好看”的戴眼镜的姑娘,“平时喜欢听一点欧洲的……像Massive Attack那种小小的感觉。”她说。
她和金武林跟马格开玩笑,“你想唱歌吗?”
“想啊,我能唱吗?”
“怎么不能?我们帮你做。”她说起当年的对白,微微笑,“金武林一个特别喜欢做种种不可能的事的人。他觉得一个人只要感觉好就可以唱歌。”
她负责写歌词,名字叫做《女孩与四重奏》。她试着忖度他人心事,“那样的人,表面上很平凡的,但内心里和大家一样很努力地渴望被人爱吧,她应该代表大部分人歌唱,这是很有意思的。”
“所以第一句是,”她唱给我听,“我该不该穿那件花衣裳在等你/……”
我心底轻轻晃了一下。
当年听到马格的这首歌时,我还是个台DJ,那时候每天有大藏,字母,大地……各色唱片公司寄来的小样,……沈庆,郁冬,呼啦啦一大批人,好像一下子从地里长出来的。但是黄金岁月的光在他们身上闪了一下,又过去了。
“马格现在呢?”
“她?”她笑了,“不知道,可能在哪个公司上班吧。”
5年过去了。
“我等得太久了/等得心也灰了,我想得太久了/想得人也累了”今天她再出新专辑,重填再唱这首同名的歌时,竟然红得不得了。只是,歌词中已经满是时光的痕迹。
“我在学习。”她递给我那张叫做《丁薇&开始》的唱片,封面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