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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初见他震飞慧心,大是惊愕,只当他果真练成了不坏之身,及见他脱下鞋子招摇,不禁犯疑:“当年神光大师精研‘易筋经’数十寒暑,终于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他内力登峰造极,随感而生,不论人击其何处,皆不须运气发力,便可随心所欲,使人或凌空而起,旋转而跌,或飘然而去,远仆而倒。因其元气极足,而心极虚灵,故气质神态稳重如山,身体动作轻灵如燕。这岳姓男子将慧心震飞,虽是功力惊人,但发力时过于着象,竟将自家鞋底蹬脱,与神光大师相比,那是差得远了。”
又想:“即便如此,这份内力修为也非侪辈可比。由此推断当年岳武穆习得‘易筋经’后,必是将经中真义传给了后人,只因年深月久,易生歧义,岳家子弟渐渐领悟不全,方至于此。”实则他凭空所猜,恰是不谬。那矮壮男子一身内功,正是以“易筋经”为基,但因代代相传,已然偏离真义,故此岳家到了他这一代,经中博大精深的内劲,只不过剩下三层。
天弘见那矮壮男子得意洋洋,气往上撞,大喝一声,正要上前与他较量,却听一人道:“师弟且慢,让贫僧先来讨教。”这人说话不紧不慢,每吐一字,显得极有份量。只见天心背后走出一人,身穿灰布僧袍,体态瘦小枯干,脸上露骨露肉,眉毛比别人长了一寸还多,稀稀疏疏地弯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双眼。
这僧人走到天弘身旁,轻声道:“师弟不要性急,待我探出他内劲虚实,你再出手不迟。”天弘连连点头,对这瘦小僧人颇为尊重,退开两步,恭谨让路。那瘦小僧人走了两步,移目向天心望来,好像有话要讲,却又摇了摇头,叹息苦笑。天心脸上一红,忙合十道:“师兄此举,足见胸怀。贫僧内心有愧,不能……”
那瘦小僧人手臂微抬,不让他再说下去,面带凄色道:“事到如今,方丈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少林已到了存亡之秋,贫僧也不会再记小恶。”天心垂头不语,神情甚是尴尬。
众人面面相觑,俱生疑惑:“这僧人是谁?怎地天心与他讲话,也这般恭敬?看情形似乎天心亏负了他,他却不记旧恶,要帮天心保住方丈之位。莫非他技艺超群,果有异乎寻常的手段?”眼见众僧望向那瘦小僧人时,都露出又是敬慕,又是内疚的神情,愈发感到奇怪。
那瘦小僧人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内力深厚,令贫僧大开眼界,能否功成身退,不再为难我寺僧众?”众人见他出言乞求,顿感失望,本想他上得场来,必会施展手段,与那矮壮男子较量一番,哪知他刚一上前,便软语相求,示弱于众,不但自家颜面无存,连众僧也跟着大丢脸面。
那矮壮男子笑道:“岳某并不敢在众位高僧面前耀武扬威,只想见识贵派举世无双的神拳。适才那位师傅拳脚虽然不弱,却不是少林一流的身手。岳某千里迢迢赶来,若不能向贵寺高僧讨教神技,岂不是宝山空回,白出了一趟远门?”
那瘦小僧人叹了口气道:“可惜贫僧身有残疾,不能与施主争强,否则倒可偿你所愿。”说罢摊开手掌,只听锒铛声响,一条极细的锁链忽从他手掌间滑落下来。
那矮壮男子一怔,只见他手腕上原来套了两个铁箍,那锁链竟自腕间透骨穿过,将他两只手束住,心道:“这僧人犯了什么戒律,居然受此重罚?”
那瘦小僧人望了望手间锁链,摇头道:“贫僧腕脉已损,所习拳法大多施展不出。施主定要较量,我二人不妨比一比吞吐运气的功夫。如此既不伤和气,又可分出高下,不知施主意下如何?”那矮壮男子内力精强,人所共见,听他要选己之长比试,咧嘴笑道:“大师既有此愿,在下岂敢不从?却不知大师如何比法?”那瘦小僧人道:“施主以护体之功见长,我二人便各展所学,比一比这皮肉上的功夫。贫僧在寺多年,也学了些抗击防伤的法门,今日得遇施主,正欲验证浅深。”
众人见他体弱身单,仿佛一阵大风吹来,都能将他吹倒,心想:“这僧人皮包着骨头,纵使内力再强,也难受拳脚重击。许是他罪业太深,不能消除,当此危难之际,便生了舍身弭罪之心,拼着一死,了却尘俗债孽?”只有少数人想到:“少林垂寺千年,奇才异能之士不可胜记,愈是这等状貌单细之人,愈可能是出类拔萃的高僧。他身有残疾,犹敢登场迎战,必是自恃技高,已有胜算。”
那矮壮男子人虽生得粗鲁,遇事却十分谨慎,眼见那瘦小僧人慢声细语,不露锋芒,心道:“这僧人声言腕脉已损,未必是真,说不得拳上劲力大有古怪,我经受不住。但他腕间穿着铁链,并非做假,我何不卖个空头人情,探其虚实。”点头道:“大师身有不便,动起手来,总是岳某大占便宜。既然如此,岳某不妨站立不动,任大师搠点全身。岳某若经受不了大师的指力,那便算输了。”他虽不信对方腕脉有损,但知无论何人,只要铁链透腕而过,手筋必然难以伸缩,五根指头若想使力,势比登天还难,是以出此一法,实则自家毫不吃亏。
那瘦小僧人微微一笑,并不指其奸巧,徐徐迈上一步道:“施主如此大方,倒教贫僧惭愧了。”右手缓缓抬起,食指前伸,余指蜷曲,向那矮壮男子前胸点来。
那矮壮男子见来指柔缓随意,不显气力,虽是指向前胸,指尖却微微颤动,去意难测,心道:“这一指形简意浓,包罗胸腹,指法确是了得。此僧手腕未伤时,武功必是极高。”他辨不清对方要搠向何处,只得气运周身,随机应变。那瘦小僧人无隙可乘,一笑出指,点在他胸前“中庭”穴上。指着其身,无声无息,好似微风轻拂,全无半点力道。众人见了,纷纷摇头。
那瘦小僧人一指搠罢,收指笑道:“施主这门内功,果与少林大有渊源。只可惜不够精纯,行气时任督二脉未能全然畅通,故气布周身,厚而不均;奇经中二十余处大穴全靠深吸冲穴之法,才得勉强蓄劲,那是不行的。”
那矮壮男子脸色微变,强自笑道:“大师无须动口,只管来试。”他适才被那瘦小僧人搠了一指,只觉对方指上毫无力道,虽听他道出自家不足,却当他徒有眼光,并无实力,心中拿定主意,只待对方再试之时,便猝施暗劲,震断其指,令他在人前丢尽颜面。
那瘦小僧人见他仍要比试,说道:“施主既然不信,贫僧便再试一回。这一次贫僧点你胸背二十四处奇经穴道,施主可细心体会。”说罢仍出一指,缓缓抬至胸前,容对方先行运气,贯注全身。
那矮壮男子听说他要点自家奇经中的穴道,连忙吸气一口,将体内真气尽皆贯入诸穴之中。这奇经穴道乃真气难达之所,最为薄弱紧要。那矮壮男子修习“易筋经”后功力虽强,毕竟学有残缺,未识极要。与人交手之际,若要防护奇经,只有深吸不呼,凭一般冲猛之力灌入奇经诸穴,才能在瞬间挺受重击。但此法大有弊端,只可补救一时,除非深研“易筋经”有成,否则永为缺憾。
那瘦小僧人见他蓄势已毕,说声:“得罪了!”突然在那矮壮男子身周转了一圈。这一转犹如狂风绕树,快得出奇。众人都未看清他如何出手,但听铮铮声响,好似金石撞在一处,眨眼之间,那矮壮男子胸背二十余处穴道尽被搠中。
众人闻声大奇:“难道这声音是手指搠在身体上发出的么?果真如此,那要有何等钢浇铁铸的身体,何等摧金透石的指力才行?”正骇异时,只见那瘦小僧人转到矮壮男子身前,轻声道:“你真气冲入奇经,猝然难收,还要强自吸气,又有何用?纵使全身坚硬如铁,却有一处足可致命。”手指一抬,轻轻搠在那矮壮男子咽喉。那矮壮男子全身一震,喉间发出橐橐之声,如硬器击中朽木,一张脸霎时血红一片,口鼻中浊气吐出,一身功劲尽泄。
那瘦小僧人恐他气淤经络,激成内伤,忙伸掌抵在他前心。过了一会儿,那矮壮男子脸上褪了血色,喘息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指力如此精强,怎说腕脉伤损?”那瘦小僧人道:“贫僧数十年前腕脉已断,指头上连两成功力也未剩下。若非如此,又何须先点施主奇经穴道,再乘虚搠你咽喉。”言外之意,似乎手臂未残之时,无论那矮壮男子内力多强,都可一指伤之,不费吹灰之力。
那矮壮男子适才气注奇经,将他二十余指一一弹开,只因不能吐出浊气,方露出喉间破绽,虽然输得狼狈,却不心服,瞪目道:“大师使巧赢了岳某,岳某也无话可说。但大师如能让岳某也依法一试,我二人才算公平。”他当众受挫,急欲挽回颜面,自忖对方瘦小枯干,纵有护体之功,也未必胜过自己,是以提议易置再试。
那瘦小僧人笑道:“施主于经中真义未能融会贯通,以之护体,不免小有缺憾。贫僧并非取巧获胜,这一节还望施主反躬自察。”那矮壮男子脸上一红,垂头不语。那瘦小僧人又道:“经中功法深邃博大,施主虽未领会极义,但练至周身坚如铁石,也殊非易事。施主年不过五旬,而有如此造诣,贫僧也十分钦佩。若假以时日,苦研深钻,必能转刚成柔,使肌肤绵软适度,一如常人。到此一步,才算炉火纯青,神功有成。”
那矮壮男子冷笑道:“大师既识妙境,为何不敢让岳某一试?难道大师也是心向往之,而身不能及?”那瘦小僧人苦苦一笑道:“贫僧乃寺中枯朽之人,施主何苦相逼?”那矮壮男子不依不饶,欺上一步道:“岳某如不能一睹大师神技,今日断不肯退!”那瘦小僧人脸色阴沉下来,低头望着地面道:“施主定要一试,也无不可,只怕你试过之后,反要心寒。”说罢缓缓抬头,向周遭人群不经意地瞥去,目中倦意浓浓,却又隐含着一丝不屑,仿佛四周尽是蝼蚁,驱之不易,留之烦心。
那矮壮男子心中气恼,大笑两声道:“少林高僧,果是出语不凡!岳某若能在宝刹前心寒一回,那也值得。”话音未落,右手忽起,中、食二指骈伸如箭,点向对方心口。这一下迹近偷袭,令人防不胜防。众人料不到他出手如此空兀,都是一怔。只有少数眼快之人,方看清他这一指的精妙所在,彩声顿时稀落而起。
那瘦小僧人遭逢偷袭,仍是平心静意,神色如常,既不运气护身,也不向后退避,仿佛血肉之躯非己所有,任旁人如何击打,全当是风拂絮落,无关痛痒。那矮壮男子出指如电,噗地一声,中、食二指正搠中他心口,小指与无名指随向前弹,犹如少女怀抱琵琶,舒指拨弦,看似轻柔怡神,两股阴狠的劲气却自指尖逸出,透入对方心肺。他四根指头上力道截然不同,明暗刚柔兼而有之:中、食二指以明劲伤敌心肌,小指和无名指则运暗劲毁敌心脉,一俟四指都触到对方肌肤,指甲又在皮肉上撩转划绕,留连不去。如此一来,不但摧伤其内,更将表面皮肉也随手弹裂。一式之中,融入了金刚指、琵琶指和阴风指几种不同指法,指力难以捉摸,端的歹毒。众人看在眼中,亦羡亦憎,均知如此伤人,大违常道,许多人叹息摇头,不以为然。
那瘦小僧人连中四指,前心处衣衫尽被搠烂,身子晃得几晃,似要栽倒,脚下却如扎深根,抓地极牢。众人见他上半身左右倾斜,只当他受了极重的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