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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茶社喝茶,颐春园听曲,梨园看戏,你还干了什么?
——爹已风烛残年,死旦夕事耳。你大哥也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你好自为之吧。
——大逆不道啊!
……
大哥替他开脱的话也言犹在耳:——二弟之才华,如玉韫珠藏,非鲲鹏所能及。
——我将家中大小市侩杂役之事交付于他,却是难为他了。二弟雅量高致,如困于这般俗事之中,如何还有安乐?
——爹爹放心,二弟自有鲲鹏照管呵护。
——二弟,你切莫要顶撞爹爹,爹爹全是为了你好。
……
铁昆仑手里拿着一支箭,箭头形似狼牙,箭杆二尺三寸,箭尾四片雕翎,上边还带着黯淡的血污。
铁昆仑呆呆看着这支箭,仿佛痴了一般。那名震江湖的大哥,顶天立地的大哥,手足情深的大哥,现在静静地变成一堆黄土,正是这支箭无情地将他和大哥阴阳分离。
陪他前来的只有一个年幼的家丁铁隆。铁隆自幼家贫,父母早亡自八岁便入铁家,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他与铁昆仑情谊甚好,一直在旁边侍立,见铁昆仑痴痴的样子,也哭得嗓音喑哑,不住颤声劝慰:“二少爷,回吧。你再难过,老爷和大少爷也回不来了,你要保重才对。”
铁昆仑呆若木鸡,充耳不闻。
铁隆又道:“二少爷,大少爷是在城东白云观遇害的,凶手却不知是什么人,但听绸缎庄的伙计说,绸缎庄开业那日曾有一个背弓的小子向大少爷挑战。我打听过了,那小子不是扬州城内的人,像是山里的猎户。”
铁昆仑的瞳孔骤然收缩,身子趔趄一下。他突然握住那支箭,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胀起来。江湖上很少有人用这种古老的兵器,就连号称神箭手的“小李广”司徒超风用的也不过是甩手箭而已。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蓦地想起去年中秋赏月时大哥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二弟,以后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不许你为我报仇,也不许你踏人江湖。”他知道大哥决意不许自己人江湖,还是怕江湖中的恩怨是非连累于他。可是兄弟情深,这份怆痛如何承受?杀兄之恨,岂能置之不理正沉思之际,铁隆突然低声道:“花家大小姐来了。”
花胜男一身素衣,面带戚容,眼睛红肿,在一个丫鬟陪伴下来到面前。那丫餐在供桌上摆上四色点心,在坟前燃起锡纸元宝和纸钱。花胜男在坟前躬身行礼,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两行泪珠又再滚落。礼毕花胜男看着铁昆仑,哽咽道:“你不要太难过,要当心自家身子。”
铁昆仑望着花胜男。短短两日,花胜男显得憔悴不堪。铁昆仑想起她对大哥的一番情意,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怜惜。他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花胜男拭去泪水,定定神,低声道:“老天无眼,不佑好人,咱们都节哀顺变吧。铁叔和大哥都不在了,以后花家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事就去找我爹爹,他一定会帮你的。”铁昆仑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从大哥的坟头望出去,不远处便是东山,满山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夕阳斜照,在松林中有一点反光,正是露出来的一角黄瓦。
一个人由富可敌国到一贫如洗,需要多少时间?
江湖上有名的浪荡子司马如龙,倚仗着他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坐吃山空,挥金如土,到七十岁死时居然还剩四百亩良田,十万两银子。
钱如果太多了,花掉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时间,很多时间。
铁昆仑却只用了一夜。他在自己的书房中只睡了一夜,宿醉未醒,房子已不是他的了。十多名青衣红帽的衙役正忙着给各屋贴封条,一边封一边抱怨:“奶奶的,这么多房子,怕要贴三天吧。”
院子里还有十余名华服高帽的员外,一个个气急败坏,脸色通红,吵吵嚷嚷,沸反盈天,正拥着管家铁谷七嘴八舌吵嚷:“铁管家,你家钱庄一向号称铁壁,而今你这么说,我们的银票岂不成了一堆废纸?”
“老夫半生积蓄,都毁在你们手里,老天,我可怎么活呀!”
“废话少说,赔我们银子!”
铁昆仑头像针刺一样疼,脚下还有些蹒跚,刚要出门,家丁铁隆满面愁容地拦在门口,拉住铁昆仑的胳膊,低声道:“二少爷,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钱庄掌柜铁若虚昨夜携五十万两银子逃遁,商户都打上门来,不依不饶呢。还有扬州官府上个月失窃的税银,不知怎的在咱府上粮仓被发现,官差正在查封咱们的财产。另外,当铺、米行、绸缎庄先后走了五十余名伙计,已经无法维持,是否有财物失窃还不知道。云捕头在厅上已等了你多时了,老天爷,那黑脸阴沉得忒也可怕。”
铁昆仑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问道:“铁隆,大少爷若还在世,会如何应付?”
铁隆道:“奴才不知道,大少爷总会有应对的法子。不过,大少爷若在,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奴才该死,胡说了些屁话,二少爷千万不要生气。”
铁昆仑摆了摆手,道:“你没有说错,大哥在,原本没有这些麻烦。我只问你,如果真遇到这些事,大哥会不会躲起来?”
铁隆不假思索答道:“自然不会。”铁昆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拍拍了铁隆的肩,道:“不错,躲起来有什么用有些事,本来就是必须要承担的。”说罢,轻轻推开了房门,深吸一口气,挺胸走了出去。
一片喧哗,那十余名员外登时撇开铁谷,一窝蜂围绕上来。
“正主出来了!”
“叫他说怎么办!”
突然,院子的墙边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大伙儿不要吵!铁昆仑你现在是扬州府的疑犯,马上随我到衙门里说话!”
一个面如淡金、身材魁梧的大汉大步流星赶过来。这人一身皂衣,宛如一把出鞘的钢刀,具有凌人的气势,正是扬州府金眼捕头云飞扬。
云飞扬带着铁昆仑在扬州城七拐八绕,竟来到城东一个小巷中,小巷的尽头有一扇小木门,云飞扬推门而进。
这是一个普通的庭院,窄小的院落,古旧的瓦房。皂荚树下,一面残损的石桌。云飞扬丢下铁昆仑,径直进了里屋,不多时取出一个蓝布包裹,咚的一声放到石桌上,里面沉甸甸的,似乎是厚重之物。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铁昆仑摇摇头。
“六百两银子。”云飞扬道,“这在你铁家也许不值一提。但是,我在衙门做事,一年的棒禄也不过七十两,这几乎要抵我八九年的傣禄。很不少了,是不是?”
铁昆仑点点头。云飞扬又道:“这不过是将你缉拿归案的报酬。我们知府慕容老爷,得到的是两千两。”
铁昆仑淡淡道:“那是栽赃嫁祸的报酬。”云飞扬一拍大手:“聪明。”铁昆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云飞扬道:“明人不做暗事。我收了人家银子,自然要替人办事。”
铁昆仑冷笑道:“我已在你的手上。银子你已经稳妥入账,可喜可贺。”
云飞扬也冷笑一声,道:“我捉你却并非因为你盗窃库银,而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大哥。他的死,我怀疑与你有关。”云飞扬两道锐利的目光盯在铁昆仑的脸上。
铁昆仑闭上了嘴。云飞扬自顾自说道:“一个富贵人家,兄弟两个老父卧病,家中生意全由老大经营。老二要独霸家业,最好的方法是除掉老大。”
铁昆仑无语。云飞扬续道:“你大哥暴毙,你恰好不在场。你爹爹伤心亡故,你也不在场。你大哥被射死之前,已经中了不知名的奇毒,而你的书房密室中,恰好有千余种江湖各门各派的独门蛊毒。还有,你父为你花重金捐了一个候补六品平章,可经办此事的慕容老先生却恰好看中了你大哥,欲将补缺给他。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吗?”
铁昆仑依然无语。云飞扬拳头已经握起,缓缓道:“云某性情乖张扬州城中二十余年,只结下了一个朋友,就是铁鲲鹏。他的身后事日便由云某了断。”
凌厉的杀气骤然笼罩了整个小院。
大风起兮云飞扬。云飞扬本为少林寺沙罗汉的俗家弟子,以铁臂神拳功夫驰誉江湖,外门功夫几乎可以名列武林十大高手之内。可是,几乎无人知道,他内外双修,最拿手的居然是偏于阴柔、以雄浑内力为基本的一门极难练的功夫——兰花拂穴手。一向文弱的铁昆仑怎能受得他摧枯拉朽般的一击?
铁昆仑恍然明白,被云飞扬神不知、鬼不觉格杀在这个偏僻的小院之后,必然还会被冠以拒法脱逃、当场格毙的罪名。这个手段的确高明高明至极。
云飞扬骈指如刀,劲力充溢全身。他目不转睛地盯住铁昆仑的一举一动,便如毒蛇盯住猎物一般,待其动作些微变化然后骤然发难。
铁昆仑身形稳稳站着,眼睛也盯住云飞扬。二人的目光相遇,似乎也有短兵相接的火花迸发。时间仿佛凝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城隆庙的钟声响了。满庭的杀气突然如冰霜遇到烈阳一般骤然消散。
云飞扬收了劲力,挥手道:“你走吧。”铁昆仑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他点了点头,道:“我早看出你不会杀我。”云飞扬浓眉一轩,问:“为什么?”
铁昆仑道:“因为你的眼神。”云飞扬紧绷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我也早看出凶手不是你。”
“为什么”铁昆仑也问。
“同样因为你的眼神。”
江湖上以易容术独步一时的巧娘子曾感喟说,一个人易容容易,却无法改变他的眼神,眼神往往会暴露一切。的确,一个贪赃枉法之人如何会有正义凛然的眼神?一个阴险狡诈之人,怎么会有秋水般澄净的眼神?
富甲扬州一城花。
花富源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手中捧着茶盅慢慢吸饮。花府大少爷花魁站在一旁,不断摩擎黝黑肥胖的下领,显得很是兴奋。
铁谷抱着五尺多厚的账本,恭恭敬敬站在阶下,说道“钱庄三家,账银结余十二万四千两;当铺六家,绸缎庄四家,金银玉器四百七十套,绸缎三万八千匹;老宅、新宅广厦七十四间,占地四十三亩,米仓四座,白米黄米五千多解;另有大小店铺四十六家,均有明细账册。”
花魁忽道:“钱庄结银之数不对。”铁谷脸色一下子涨红:“大少爷铁谷为铁家当了十二年管家,账目从来都是清清楚楚,岂能——”
“我说不对就是不对!”花魁神情据傲,道,“应该是六十二万四千两。”
见铁谷大惑不解,花魁突然扬声道:“铁若虚!”
内堂走出一个白面微须、朝奉模样的中年人,正是铁家钱庄携银潜逃的老板铁若虚。见了铁谷,他居然毫不知耻,仍满面春风抱拳道:“铁管家,你来迟了。”
“你……”铁谷思路一度混乱,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铁若虚,好,都是你做的好事”铁若虚摇头:“铁管家,纠正一下,而今我已经改姓花了,你应该叫我花若虚才对。”
花魁大笑道:“铁管家,如果你愿意,从今日起,你也是花管家了。”
铁谷满面涨红,瞪起眼睛,突然将账本掼到地上,指着花富源道:“花员外,铁家遭此大劫,二少爷落人大狱,你花巨资替铁家摆平麻烦接下这个乱摊子。我原以为你慷慨解囊,是念花铁两家的旧情,铁谷代主人感佩五内。今日看来,铁家的事都是你花家一手策划。我家主人能有你这样的结义兄弟,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