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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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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有一所特别的房子,孤立在一片树林中。

刽子手的小屋。

外墙全用牛血涂过,呈现一种原始的红褐色。平水就在屋后种菜、种稻、养一群小鸡,他喜欢做这些,有一个男孩做他的助手。男孩和白沥一样,有白化病,是近亲通婚的恶果,被族人认为是遭受神谴,过得有点凄恻。他姐姐在立夏祭祀,为牛打扮漂亮,戴上花环和彩带,领到集市上玩,感谢它一年来的辛苦劳作。夏日祭后的第二天,人们看到那头牛漫无目的地游荡,因为吃了带露水的草而拉肚子。花环被扯碎,彩带在地上肮脏地拖动。几里地以外,女孩躺在荷花盛开的水塘中,溺死了。人们认为是一起普通的溺水事件,在集市上喝了太多甜酒而失足落水,而男孩不愿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固执地坐在驿站里,审视过往客旅,拜托每个稍微有点公职的人发起调查,但没人调查,一个死去的女孩是一条没有未来的断头路。平水来到这里,问驿站长,“那男孩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盯着任何人看。”驿站长不以为然。

平水听了男孩的故事,决定为他追查,这一年,距离他的姐姐的死,已经八年了。发现了一些线索,但缺乏大白天下的关键。男孩每天过来给平水做两顿饭,一年到头只烧一种菜:把茭白洗干净煮熟。

按照约定,刽子手没有固定酬劳,他可以征收在神庙前、集市上交易的蔬菜瓜果,按种类取一只梨、一勺毛栗、一小筐李子……但不得向流浪女巫征税。

大斋宫死后,夫镡派人去邀请平水,建议将行刑台移到中央菜市场,相应地,刽子手可以向中央菜市场众多商贩征税。

平水喜欢自己的小树林。

拒绝了两次。

需要人去说服他。

乌滴子在武原沉没之夜出发了,带着一份详细的征税清单。

事前约定在桥头见面。

平水来早了。

一个年轻人也在等人,问他“我还有一些时间,去驿馆喝一杯吗?”

这个邀请他的人,就是乌滴子。

喝完之后做什么呢?

这时驿站长匆匆跑来,边用手指轮番抹油汗边对平水说,“啊,你也到了,这就是夫镡的特使。”他朝乌滴子一指,作为引见。

尴尬的见面。

他们并不知道彼此就是约见的人,却先有了尴尬的好感。

走过木桥、翩然降临的乌滴子就像一只蓝色豆娘,在平水眼前轻颤透明翅膀。这个冰冷的美人难以捉摸,也超过人们对他的预期——人们总是欣赏美态而对美人的内心不屑一顾,认为太美的男人都很蠢。平水也同样难以窥视乌滴子的内心,乌滴子却为他解决了童仆姐姐被杀之谜。但解决之道说来太长,必须要另外的篇幅才能详叙。简单来说,乌滴子劝说无效、在外人看起来只能放弃的清晨,一束束阳光在树干间漂浮,平水看到早起的乌滴子站在树荫下。微微仰着头,舌上有一头翠绿的螳螂轻舞臂刀,他伸长舌尖,将螳螂送上一枝槭叶……就是这个动作让平水走出了刽子手的小屋。

现在,仲雪走向平水和乌滴子,诚挚地请求他们加入。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五节 猎鲸第五步:稻秋离去

桐树结子榨油的季节到来,随着天气渐热,鲸鱼渴望着大嚼一顿鲱鱼,从南方温暖的育婴场巡游回北极融化的寒冰区;神巫的召见也更加频繁。

“听说你们在中央菜市场打架?你们应是年青一代的楷模,而不该在烂菜帮和小偷的窝点打架。”神巫为仲雪指定一名大祝,督导日常行为。在并不高耸的会稽山上,居住着大大小小、等级森严的神官,名字被登记在册、供奉在大禹陵里,冠之以“大祝、小祝、丧祝、诅祝、女祝……”的称号,极度擅长念诵咒语和宣读祝词。指定的大祝走出神巫身后的屏风,这是一位嗓音中性的年轻人,头发剃成一缕一缕,面容清隽却性情严厉。仲雪对任何严厉的人都深感忧虑,但他还要过上几个月才能理解大祝的绰号——“狸首”的意义。狸首大祝就是武原沉没之夜、愤怒呵斥夫镡的人,原本是大斋宫的神官。

上岛带来了鲸鱼的消息,南方沙滩上搁浅的鲸群。仲雪、阿堪、乌滴子即刻出发,不管允许或不允许,伯增都会跟上。他们翻越今天被称为“雁荡山”的死火山群,黑色岩石犹如流泻的熔浆刚刚凝固,他们走出越国版图,进入真正的荒蛮之地,一群鲸鱼在沙滩上焦渴死去。

上岛暗示仲雪用搁浅的鲸鱼献祭,虽然这群鲸鱼比虎鲸更小,通体黑色,更像是大一点儿的海豚。

“你是在诱惑我来欺诈吗?”

“没人会在意。”阿堪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如果你打算这么做,我们都不会说出去。”

关键在于人人都对漫长的捕鲸厌烦了。

鲸鱼发出一种类似牛的叫声,《山海经》中居住在海岛上的夔牛,喊声如同打雷,就是这样的呼唤吧……仲雪扔掉剑鞘,走向一头幼鲸,猛一插下利剑——朝它身下挖沙坑,他在设法营救鲸鱼!

他们给鲸鱼浇水,期望涨潮时送它们回到海中。但它们像是绝望了,或是病了,在沙滩上同伴腐烂的恶臭中慢慢死去,人们哭泣或者祈祷,对它们毫无成效……乌滴子捂住眼,像是被刺眼的阳光晒出了眼泪,伯增走过去。轻抚他的后背,那是仲雪第一次看到乌滴子动情,一个冷酷的剑士,却为鲸鱼在流泪?

他们掩埋了鲸鱼。

他们坐在礁石上,盐花在后背上结晶……仲雪看到乌滴子和伯增轻声谈话,他努力克制好奇。伯增会谈些什么呢?他对侄子和乌滴子都一无所知,这两个人几乎还未成年,分享着一致的沉默寡言。

为当上护法,必须杀死一头鲸鱼,而他们想救助鲸鱼,却无能为力地看着鲸鱼死去。“我除了一头死掉的鲸鱼,还能收获些什么?”仲雪动摇了,这是一场反复动摇的难事,“我原本只是来探望母亲的,并不想当什么护法的,现在就更不想当了!”

“你是为看穿黑衣服的肃穆的越国人,才来此国度的嘛。”阿堪嘲笑仲雪轻薄的初衷:“所以你遇见种种糗事,也是活该。”

仲雪回顾家庭生活,父亲觉得他还有所欠缺,于是请剑术师傅教导他,身为越人的师傅那时已染病,仍悉心传授他这个吴国小子……两国共存,必然相争,却又像吴越水手在同一艘船上。不管如何敌视,遇见风暴也必须同舟共济,所以师傅才竭尽全力,期望促成吴越下一代的和解。越国给了仲雪太多失望,而正是这悲伤,让他更难割舍。

当仲雪回到会稽山,祭祖用的新蜡条,换下了屋柱头的旧芭蕉……厨房里的王子红汀不停地给他添饭加汤,一直满到食案外边。

“你到底干什么?”仲雪愠怒了。

红汀喏喏地道歉,撤下食案时悄声说:“稻秋刚刚离去。”

趁仲雪南下,大祝首先剔除了稻秋。还要求红汀等人“如果仲雪问起,就说稻秋为生意外出”,希望稻秋走远后,即使仲雪不满也无可奈何。

仲雪大怒,因为稻秋财务管理得很好,“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去句乘山,因为句乘山没有偏见。”

阿堪小声提醒他,“会稽山相信,稻秋会败坏猎鲸队的名声。”

“杀死一头鲸鱼已经足够臭名远播了!”仲雪划船去追稻秋。暑雨绵绵,光秃秃的栈桥在苍翠山野中泛着灰白的光。稻秋穿着来访时的紫衫,严酷的老仆人仍一步不离地监视着他……看到仲雪追来,稻秋既笑又哭了,“仲雪将军,感谢您来送别……”稻秋将回到他的将军那儿去,等他长出胡须,他的将军也不会再特别照料他,从此他将泯然于凡夫俗子之中。渡船到了,稻秋跳上甲板,老仆人站在栈桥上没动。他用剑把船顶开埠头,说,“稻秋先生,您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吧。”让仲雪和稻秋都愣住了。

船悠悠而去,稻秋滑下了眼泪,“水稻秋熟之后,你们将会听闻我的名字。”这就是他的拜别。

仲雪看着稻秋离去,很多人借猎鲸的名义而来,为博取名利、出于好奇、或是无聊,但也有人希望逃离卑贱的过往,所有人中。最需要这次猎鲸的,恰恰是稻秋,他并不打算延续娈童的生活。他需要一个改变的机会,却没能获得,而他在句乘山将受到欢迎。夫镡更怜悯深陷混乱之中的人,“陷入这样的人生,有迫不得已,也有自身软弱与放纵。而今后,你只能拼尽全力去证明,当初鄙视你的人是错误的。”从此稻秋终生穿黑衣裳,过上极度清廉与无欲念的生活。

“您怎么办呢?”仲雪问老仆人。

“我老了,”老仆人冷峭地一笑,“在我这把年纪,应该流浪四方,收集国风民谣,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诗人。”

如果为了虚构情节,把这一个个人合并成同一个角色就够了,但这不是虚构,众多名字忽而一闪,又隐没不见……仲雪见过他们的脸,有些人将来还会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另一些犹如流星,永远消失在黑夜中,仲雪希望永远记得他们。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六节 猎鲸第六步:乌滴子离去

仲雪十分期望能与平水谈一谈,关于上一次捕鲸,关于他的母亲。

平水来到阿堪的小神殿,穿着整洁利落,洁净得几近过分,仲雪明白这是对“恐怖的行刑人”的心理弥补。

夜晚捕鲸队一起在近海潜水,平水说“你母亲猎鲸花费了很多年,她出海记录虎鲸的歌声,说每年的旋律都不一样。”

与这番相谈呼应的,是吼五的相思之歌,无论什么时候听,都是那么美妙。他的兄弟暴七已是小有名气的鹿苑打手,类似于此的消息总是让仲雪和吼五生闷气,吼五就会冲到海滩上放声歌唱,妄想把满腔哀怨抛掷回海里。

“这次被歌声吸引来的,是一头雄鲸。”平水不易察觉地笑了,是乌滴子悄然无声地游近了。平水两腿一剪一蹬,窜出好远;乌滴子则侧转身体,让洋流托着自己,尾随他不放。两人像是竞渡,又像是两尾海豚摩擦嬉戏,一下甩开仲雪,泅过海湾……仲雪半懂不懂地猜到了,为什么是乌滴子才能说服平水出山。

雄鹿在密林中展示高昂鹿角,而滑稽的蜘蛛就在鹿角之间织网,到了夏天,乌滴子再次被剔除。

“因为乌滴子是夫镡的人?”仲雪当面质问大祝狸首。

“因为捕鲸队禁止恋爱。”那晚的泅渡一定被大祝看到了。

“可以赶走稻秋,但我不能再失去乌滴子!”仲雪反对,“他是唯一能和白沥拼杀的剑士。”

“我们要猎杀的是鲸鱼,不是白沥。”大祝说。

“我要见神巫。”

“你还是去见乌滴子,告诉他‘走狗的最佳归宿是回到主人脚跟边去’吧。”大祝傲慢地说。

仲雪无法接触到神巫,而隔离开自己与神巫的,正是这样一群人。神巫无非是他们最高体现,因为神巫就是从一群大祝中选出来的,越国与神灵如此密不可分,而造成越国今天如此僵局的,难道不是这些人?

仲雪只能去找乌滴子,阿堪说“他在平水那里。”

“看来你很了解这里所有人。”

“只是你太不了解人性。”阿堪淡然地说。

仲雪怀疑阿堪是安插在他身边的暗哨,但这怀疑也是苦涩的厌烦,他对猎鲸充满无奈。

元绪曾经问他,“这么苦闷的事,为什么还要做?”元绪几乎半醉着在几案上跳舞,稻秋被赶走后,采石场随之停顿,智障工人们必须寻找新的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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