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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待会儿由大队长介绍一下不就行了?他也并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没见过场面,一上台就怯场,从他复员回来后当上民兵营长到现在当书记,大会小会无数次,哪一次让他为难过?每次都是先国际后国内,先形势后政策,再结合本地的情况大讲特讲,他甚至为自己有这么一副好口才而沾沾自喜。
然而,今天的会从决定下来后,兰忠林就另有考虑了。尽管在这片土地上,他可以说一不二;尽管他是书记,而这些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也都归他领导,但他也知道,这些人可不是那些可以随意斥责的老实农民,他所面对的是一群曾把一切都搅得天昏地暗的红卫兵,是曾真枪实弹地把一切都打得稀巴烂的年轻人。与他们相比,他真为自己当了三年兵才打了九发子弹而感到汗颜。而且他们当中许多人学历都比他高,政治嗅觉特别灵敏,与他们说话显然要注意点,不然……
话既然出了口,总得讲下去,兰忠林稳定了一下自己:“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是我们大队的大队长张畚箕。”并用手指了指坐在前面的一个人。随着他的话音,坐在前面的张畚箕站了起来,转身朝大家笑了笑,又坐下了。
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什么名字不好取,却叫了个“畚箕”?照这么说,锄头扁担,木桶犁耙,都可以当名字取了?知青们不由笑了起来。
也难怪知青们会笑,像这种粗俗的名字,城里人怎么也想不出来,更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同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可山里人给孩子取名,除了金银财宝,富贵瑞发,就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有的孩子刚出生,被算命先生胡乱说一番,做父母的担心孩子将来长不大,就取个贱些的名字,猪呀狗呀的就叫起来,甚至还有叫猪屎狗屎的名字呢。
见大家还在笑,兰忠林也跟着笑了笑,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以前的名字,那肯定会笑得更利害,为了那令人难堪的名字,他不知苦恼了多少回——那年到县城读中学,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念到他的名字“兰狗尾”时,全班同学哄然大笑,尽管老师不断敲着桌子,课堂里还是久久静不下来。那一刻,真让他把父母恨死了。后来参了军,他曾想把名字改掉,换个好听点的,可在部队里要想改个名字,谈何容易,也就搁下来了。
后来机会总算来了,他复员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一个复员军人,牌子响当当,加上他能说会道,很快就当上了公社造反派组织“农民赤卫队”的副指挥。恰好当时时兴改名,他这“狗尾副指挥”名称实在不光彩,得改个又红又亮的名字。他本想改为“兰忠东”,意即忠于毛泽东。无奈这个名字早已被县里的总指挥占了,只好退而次之,改为“兰忠林”,意即忠于林彪副统帅。这一改,果然好多了,叫起来也不再别扭了。
等大家再静下来,兰忠林又用那令人别扭的充满土腔的普通话讲起来:“知识青年同学们,今天,我代表青龙潭大队党支部、革委会,代表全大队的贫下中农,欢迎你们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嗯。”随着这一声“嗯”,他似乎感到舌头灵活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毛主席他老人家高瞻远瞩,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胸怀,以伟大战略家的眼光看世界。为了反修防修,为了使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为了不让苏联复辟资本主义的历史在中国重演,为了培养和造就新一代革命接班人,为了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为了……为了……嗯……”又是一声“嗯”,但这次却是停顿了好一会。每当他讲话感到接不上时,也总是习惯用“嗯”来作铺垫,以便重新调整思路。只是,虽然他已经用了好几个“为了”,也知道还有好多种“为了”,但这时“为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看了看坐在前面的人好像没什么动静,兰忠林又讲了起来:“所以,我们一定要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学用结合,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我们一定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把我们在课堂上、书本上学到的理论用到实践上。让我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共同浇灌这里,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明天……”
兰忠林一连用了好几个“我们”,而不用“你们”,这可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用上这个词,好像他不是书记,而是知青中的一员,以此来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然而,也许他讲得太多了,他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地讲着话,他决定就此打住了:“所以,我们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按毛主席的指示办,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发芽,长叶,开花,结果,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
话音刚一落,兰忠林突然感到坐着的人又有点骚动,而且显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猛一回神,才想起自己只顾大讲特讲,却忘了场合——这“老老实实”、“监督”一类的词语,只有在斥责“四类分子”时才用得上,甚至可以加上“夹起尾巴做人”一类的词语。可现在讲话的对象是知青,今天又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熬费苦心想让他们对自己有一个较好的印象,却被自己的一句话给砸了,不禁懊悔不已。
他感到一阵憋气,“嗯”、“嗯”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大厅里的气氛慢慢地又平静下来了,虽然还是那些人,虽然没有人说什么,可兰忠林却觉得那射向他的目光有如针扎,赤灼灼的感到浑身不舒服,只好呐呐地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其实……其实刚才我说的意思是……嗯……其实我也是个知识青年,我也是初中毕业回乡的知识青年。”他感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自我解嘲地说。
兰忠林想表白自己不是农民,跟知青们是一样的。其实,在他的心中,就没把自己当作农民,自认为身上流动着的也是城里人高贵的血液。他的父亲本也是城里人,承接了祖父的一份小产业,可经不起几次折腾,连赌带花,不但家业没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整天东躲西藏。后来一个亲戚让他父亲到山里躲一躲,没料到竟与那亲戚的女儿好上了,并且有了身孕,只好将错就错的成了亲。可孩子生下不久,一场大病就把他父亲的命夺去了。
“我也同你们一样,也是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长大的。”兰忠林又一次懊悔了,应该说“成长”才对,谁不知道你是在农村长大的?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兰忠林一时想不起该怎么说了,便念起了毛主席语录,这是绝对不会错的。可是原先准备要说的许多话,现在却接不上了。看来,得赶快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
正好这时张畚箕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抽烟,正在找打火机。这可是个好机会。
兰忠林忙站起来:“我们请大队长也讲几句。”说完,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走到一边,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张畚箕果然是想抽烟。他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把已经卷好的烟卷点燃。他看了看刚才兰忠林坐过的靠背椅,并没去坐,而是站在桌子旁,说:“刚才兰书记都说了很多了,我也没什么讲的。”他又把烟抽了一口,改用本地方言讲了起来,“普通话我实在讲不来,就用本地话讲,反正大家都听得懂。”
张畚箕把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大致的讲了一下,末了说:“这里的条件还很差,跟城里不能比。如果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而且你们有知识,有文化,不像我,识不了几个字。所以,今后你们要是有什么好建议,提出来,我们更欢迎。”
张畚箕的这一番话,显得很诚恳,也很实在,好像他所面对的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而是上级派来检查指导工作、听取汇报的工作组。诚恳中隐含着恭敬,实在中显露出真诚。这一来,知青们的情绪似乎好了起来,不停地问这问那,张畚箕也不停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兰忠林见气氛缓和了,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帮着回答。
王莉莉也凑过来,对张畚箕说:“大队长,这里怎么没有厕所?”说完,脸上微微泛起一阵潮红。
张畚箕以为王莉莉要上厕所,就说:“有啊,屋后树下就有一个。”
“我不是说这个厕所,我是说那个厕所。”王莉莉一急,脸更红了,旁边听的人不禁笑了起来。
张畚箕一听,有些糊涂了——这个不要,那要哪一个?他以为王莉莉怕天黑找不到,就说:“那我叫一个人带你去。”
这一来,可把王莉莉羞得无地自容,忙说:“我不是现在要上厕所,我是说怎么不盖一些像我们那里的厕所?那才卫生,也文明。”
这下,张畚箕可是明白了:王莉莉的意思是要同县里、镇里一样的厕所。那当然是好。可这里祖祖辈辈从来没有盖过像样的厕所,只能算是粪坑,家家户户都有,为的是给自己的自留地积点肥。买个大缸埋在地下,随便用点什么遮挡一下就是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盖什么厕所。再说,就算有谁盖了,那谁上你那里去?谁都想在自己的粪坑给自留地留点肥,那厕所岂不是白搭?王莉莉提的问题让他感到有点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还是兰忠林反应快,毕竟他在外面走的时候多。他知道这对山里农民来讲根本无所谓的厕所,对城里来的知青,特别是女知青,却是非常注重的事。现在他们提出来了,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只要他一开口,明天就可以盖,知青们就会知道在这里说话他算数,而且也表明对知青的关心和爱护。如果等研究后再决定,那岂不是自己脸上无光吧?
兰忠林站起来:“刚才那位女同学提的建议非常好,是一件移风易俗,也是改变农村面貌的好事。今后凡有好的建议尽管提出。我马上通知各生产队,明天就给你们建。”
这一着真灵。果然,兰忠林的话刚说完,知青们的情绪更好了,纷纷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好像他给大家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王莉莉听了这话,更是感动不已,那从一到这里就困绕着她的难题,没想到就凭兰忠林一句话,轻轻松松地解脱了。也难怪王莉莉感到高兴,昨天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这时回想起来,还真让她感到心惊肉跳——昨天下午一进祠堂,行李放好没多久,王莉莉就觉得小腹胀胀的不舒服,想找个厕所方便方便。可初来乍到,又不知厕所在哪里,走到门外瞧了瞧,一个厕所也没有。这种事又不好张扬,只好把那背着孩子的女孩叫到一边,轻声地问女孩厕所在哪里,她想方便一下。几句话后,女孩听明白了,对王莉莉说:“你等一下,我马上拿来。”说完就跑了。
王莉莉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要找厕所,你拿什么来?但一想既然说马上来,那就等等吧。果然没一会,女孩跑来了,手里还拿着几根白花花的小棍子,递给王莉攻莉,说:“走,我带你去。”
王莉莉接过一看,原来是剥了皮的麻杆。她不知道这麻杆有什么用,便问那女孩:“这要干什么?”
女孩在前面走,听王莉莉这一问,就停下来,用手在后面一比划,说:“你不是要拉屎?让你擦屁股呀。”
王莉莉一听,简直目瞪口呆,什么?这种东西是用来擦屁股的?她可是连听也没听过。她赶忙把麻杆扔掉,好像那是一条可怕的蛇似的,连连说:“我不要,我不要。”
女孩以为王莉莉嫌麻杆太粗糙,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