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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啦?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有人却用油菜花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一溜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火垛也很少,没有柴火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火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火?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火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行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得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儿,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儿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要发粮票和路费……
“你们村的头头儿呢?”
“头头儿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呐?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名声在外,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怵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封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
“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
“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文·冇·人·冇·书·冇·屋←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呵,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经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
“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呐,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
“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嘛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
“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轻轻,却并不因慢待了领导而局促,反而满面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哇!”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
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道。郭存勇却走到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说老主任说的,让他们都回到家里老实待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到谁家里吃去!”
“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郭老穷自己就是个花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啦!”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地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封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穷脾气加上造反派的脾气,使整个村子还处于一种严重的无政府状态……
他们跟着郭存勇来到郭家店大队,里边有间大屋子,是大涝过后集全村之力脱坯垒起来的,挤挤能坐下二三十个人,屋子里烟熏雾障,辛辣呛人。郭家店当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儿,郭存勇一一为领导作了介绍,主任郭敬富,副主任是他和欧广明,委员是刚结合进来的老大队干部韩敬亭和郭怀善。
刘大江也向村干部们介绍了封厚,紧接着说:“今天封组长来就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蛤蟆窝水库是全县的工作重心,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其他各村都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就是你们村,只派了几个地富分子应付差事,不光是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更严重的是拖了全县的后腿。第二件事就是春耕,看看你们的地,到现在还荒着,你们还是庄稼人吗?竟然敢把种子也分给村民们吃了,吃完了种子就出去‘擀毡’,你们不如干脆把郭家店改名儿叫讨饭村算啦!”……
刘大江越说火气越大,封厚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村干部们的反应。
他们统一的表情是冷漠,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大江发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刘大江批评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郭敬富的脑袋有好久没有剃了,干草般的头发扎煞着,这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实农民是不是还想留起干部头哇?他脸色青肿,佝偻着腰,喘气齁喽喽的像拉风匣,一副瘦骨嶙峋、有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眼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爆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全屋子的人都跟着一块撕肝扯肺地难受……
上边来兴师问罪,一把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的人谁愿意出头揽这个责任呢?两个老的乐不得躲在一边看热闹,不着边际地摆了一堆困难,先把自己摘捋干净。两个小的肠子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他们俩的分工是“抓革命”,而种不种地、出不出河工都属于“促生产”的范畴……封厚问刘大江,你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吧?郭家店基本上还处于无组织的瘫痪状态,不是对上级下达的任务没有执行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落实这些任务,或者说没有得力的人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
他忽然冲着村干部们发问:“大队长是谁?”
大家都不吭声,眼睛却转向韩敬亭。老韩急了:“你们都看我干嘛?我以前是大队长,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现在郭家店没有大队长。”
封厚又问:“以前的党支书是谁?”
刘大江说:“是陈宝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欧广明说话更直:“他是真正地被打倒了,扶不起来了,人们不再宾服他,身体也垮个儿了。”
封厚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啦,身子骨不行,有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