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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才一抬起,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人的身上,脸上,都染遍了鲜血,可是,他的眸子,却依旧是晶亮的,仿佛是潜伏在黑夜里的、野兽的眼睛,冷光四射,带着极度的杀戮的狂喜。
忽然,他动了,手中的剑,一挥而过,向着那些明的,暗的,手持着火把的人斩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却凝住了。原来,另一只手,生生地握住了他的准备挥下的手腕,然后,生生地将他定在那里。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顿时凝住了。他缓慢地转过了头,却正触到一双湛蓝的,却带着仿佛流动的冰一般的杀意,还有冷意的眸子。
那人一手执着他的手腕,反手夺下他手中的长剑,冷冷地说道:“皇兄,够了……”
皇兄,够了……
那样的带着愤懑和疯狂的话,令那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人,灵台蓦地一怔,然后,逐渐清明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本来已经赶赴燕南的三皇弟,又怎么会在这里……
有什么,仿佛闪电劈开了黑夜,仿佛流星划过天际。所有的人都看到,那个浑身浴血的人,怔怔地望着一地的尸体,怔怔地望着自己一身、一手的血,登时呆若木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皇兄,他们,全部都是无辜善良的百姓……他们,都是我胜日的善良民众……臣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得罪了皇兄你,以致于皇兄要对他们大开杀戒……”
任中银的话,仿佛有冰,仿佛有火,仿佛有一把刀,正慢慢地将任中炎的神经,一寸一寸地割断。
他令人难以置信地抬起眸子,望着平日虽然冷淡,却依旧以礼相待的三皇弟任中银,艰难地张了张口,忽然之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新月在即,他知道,杀戮之魔又会再起,所以,他就令人安排了这一间静室,然后,密令燕北的知州,送了一批死囚过来……可是,事情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颓然倒在地上的任中炎,手触到什么东西,他蓦然回首,却发现,那是被他片刻前杀戮的尸体。那还带着余温的尸体上,衣着整齐,粗布麻衣,一脸的惊恐和惊惧——那不正是寻常百姓的穿的吗?
“皇兄……”任中银的语气,极为沉痛。他望着自己的同胞兄长,然后缓缓地摇头:“皇兄……”
“你可知道,你将元帅之妹折磨到几欲致死?”任中银冷冷地放开手,冷冷地任由任中炎瘫软在被他自己杀掉的善良百姓身上。却在任中银的这一句话里,慢慢地回过神来——任中银说什么?元帅之妹……
V351
难道被自己打入死囚的,不是元帅银八,而是那个在楼中,轻舞曼歌的女子……
任中炎只觉得浑身发冷,额头上,有汗水在不停地渗出……
错了,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
那日,他令人去请元帅银八,然后,在席间将银八逮捕,可是,有谁能告诉他,怎么到了最后,被他打入死囚的,却是银八之妹呢……
“来人,请银元帅……”任中银望着任中炎,手中的长剑“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过了少顷,一副担架由远处而来,那上面,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少年男子。
那五官,那表情,赫然就是年轻的元帅,银八的一张脸……
他的身后,同样是一副担架,那上面,却是一个全身如烂泥一般的女子。那个女子,长发披散开来,如水一般的散在担架上。可是,整个人,却只有眼珠,是一转一转的。
此时的她,乍一看到任中炎,忽然发疯似地,发出兽类一般的嚎叫。然而,那嚎叫,却是咿咿呀呀的,无论怎样的悲愤,都只是在喉间,永远都无法表达……
眼泪,不停地从她苍白得腊黄的脸上流下,那个女子的眼里,映着重重火把,露出了悲愤的,悲恸的,令人几乎绝望的眸光……
那一个,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的,可就是那个曾经被困入死牢的年轻元帅……
元帅之妹,银伶……
任中银语调沉重,神情悲哀。他望着任中炎,摇头:“皇兄,你试想一下,我一国的太子,竟然做出此等事情出来,若是父皇知道了,若是我胜日百万黎民知道了,又将会是多么的失望……”
任中炎忽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年轻的元帅,慢慢地从担架之上坐起,然后伸手解开衣襟,语气冷冷地说道:“银八有妹银伶,同银八乃孪生兄妹,自小相貌极为相似。而舍妹淘气,喜欢以男装行走天下,而今,她年已自立,所以,银某将她接至身边,却不料,也因此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年轻的元帅银八,慢慢地脱下身上的第一件衣服,众人只看到,他的瘦骨嶙峋的背上,有一条贯穿性的伤口。而他的胸前,则露出了一马平川——任谁一看,都明显可以看出,眼前担架上所坐着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男子。
银八的话,还在继续,满是悲愤,满是绝望。他说:“真想不到,太子一心陷害在下,一边派人伏击,一边竟然如此对待舍妹——先是毒哑了她的喉咙,然后,还挑断了她全身的经脉……太子……”
听了年轻元帅如泣如诉的痛诉,所有的人,都开始低下头去,所有的人,都在为他悲哀,为他悲愤填膺。
太子残暴,一则任意杀戮,二则残害女子——让这样的人做他们的太子,真的是叫天下人,情何以堪啊……
“罢了,罢了……”任中银来到银伶的担架之前,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银伶,本王知道,你可以听得到本王的话……那么,本王在诸将面前许媒——我任中银,将许银氏,一生安稳无忧,一生,不离不弃——从今天起,你将是我任中银的平王妃……”
一生,安稳无忧,一生,不离不弃……
从今天起,你将是我任中银的平王妃……
担架上的女子,忽然之间,就潸然泪下……
够了,真的,够了。事到如今,还有这个她喜欢了良久的男人,爱她,疼她,那么,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值了……
然而,自己这残破的身体,无法表达的歌喉,要来何用呢?
银伶摇头,然后泪水更急地涌下……
“不要放弃,银伶……”仿佛知道那个绝望的女子,在想些什么,任中银忽然之间微笑起来,笑中带泪。他说:“我知道,我们父王的殿中,有来自远帮的断继膏,可是续一切断骨……而你的喉咙,我想,还是有的医的……”
“虽然你以后,不能再跳舞,可是,我却会永远记住你跳舞的样子……而且,你的歌,很好听,你也还可以唱歌给我……给我们的孩子听……”
不能再跳舞,可是,我却会永远记住你跳舞的样子……
你也还可以唱歌给我……给我们的孩子听……
没有什么誓言,可以美丽得过此刻任中银的话,就如没有什么,比任中银的真诚,更能打动人的心一样。
在场的人,看着,听着眼前的一切,忽然之间,潸然泪下……
如此残暴不仁的太子,偏偏却摊上了如此仁义重情的弟弟……
霎时,任中银的身影,在众人的心中,无限量在高大起来。
银八的眼泪,忽然之间,也流了下来。
他挣扎着起身,然后拜倒在任中银的脚下,发出一声音悲恸混和着感动的近乎嘶吼的声音:“殿下……”
“银元帅请起……”任中银的一只手,还抚在银伶的发丝上,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却扶起了年轻的元帅:“本王要回京面圣,所以这边关的一切,都要靠你了……”
“但凡殿下令,银八无有不尊……”银八起身,望着自己虽然泪痕满面,可是,依旧因为幸福散发出夺目光彩的妹妹,眼泪,再一次,模糊了眼睛……
如此殿下,夫复何求?
如此夫婿,何生修来……
“皇兄,真的想不到,你会做出此等事情来……”忽然间,一声叹息,从人后传来,众人让开一条道路,只见二皇子任中垢慢慢地从人后上前,拿出绢布,轻轻地帮任中炎擦拭脸上的血迹,脸上的表情,也是痛心疾首的:“皇兄,你错了……”
皇兄,你错了……
任中炎微微一愣,再望了一眼眸子深处,深得不见底的任中垢一眼,忽然间,静静地笑了起来。
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真的是这世上,真的是,并不缺少真相,而真正缺少的,却是机会。只要在适当的时机,被人们看到了最适当的真相,那么其余的一切,都成了顺水推舟……
原来,真的是,无论什么样的真相,都是可以改写,可以凭人力做出来的……
成王败寇,原来并不是单单地指一句谚语,而还是一种说不出的解脱和萧瑟之意啊……
只是,二皇弟,能如此轻易地借刀杀人,如此轻易的借别人之手将我锄除。可是,养虎终成患,即便人无伤虎意,须防虎伤人……
那么,与虎谋皮的你,想来他日,你的下场,必定和我如出一辙……
不过,那些他日,那些不属于他的尔虞我诈,他已经无缘可以看到的了。除下了外表尊贵眩目的金锁链,除了那早就厌倦的他的辉煌的政治生涯,除去他的桎梏,他的束缚。
他忽然萌生了一种解脱一感。
另了,这座黄金的牢笼,别了,还有一切都再与他无关的、一切的一切荣华富贵,权柄在握,将从此刻开始,改写……
许久之后,人们都还记得,这一年,还有这一个新春,甚至,都还记得那一个新春,和那个新春之后,所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那一年,是炎帝四十年的开春,才刚过了十五。胜日皇朝的朝廷之中,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太子任中炎,因为草菅人命,并加陷害一国忠良,所以,被褫夺一切爵位,永囚瀛台,终身不得自由……
得些消息,朝中一片哗然,然而,远方的远方,却有人轻轻地松了口气……
太子之位,再一次悬空,于是,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东宫之位,会花落谁家……
当声望正高,威望正盛的任中银,逐渐成为人们的热门话题时,那个边关之帅,早已轻骑千里,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燕北……
燕北的雪,还没有开始融化,燕北的雾,还在笼罩城池,只是,春天已经来了,冰雪的融化,还会远么?
去岁的冰雪消融,来年的草长莺飞之时,这一片塞外荒漠里,又要有多少的血,会洒落在这一片鲜活地土地上……
历史,从来用血和生命来书写,可是,全部都是浸满着血的历史书页,却总是令人,不忍卒看……
塞外的冰雪,依旧封锁大地,那一入眼的苍白,折射着逐渐鲜活的丽日,使人们的脸上,都渐渐地生出了一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暖意。
寒冬,即将过去,又一年的草长莺飞,堤岸杨柳,又即将到来……
烈焰的旌旗,在一地皑皑洁白上,迎风飞舞。远来的风,依旧还带着寒冷的冰雪的气息,静静地扯着人们的发丝——即使是开春了,冰雪依旧铺满,人心依旧悲凉……
这一天,天气独好。一身白衣的烈殒天站在帐外,手里握着胜日军营得来的情报,文弱的双眉蹙了又蹙,然后,他手掌一收,将那片锦帛在手心里慢慢地握紧,慢慢地揉碎。
然后,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音,薄唇轻启,吐出冰寒至极的话来:
“真是可惜啊……”
“可惜我曾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真是可惜啊……
可惜我,曾经为他们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