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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病来势既猛,缠绵半月,每日吃药,却并无多大起色,那发热时时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恍惚是十二岁那年生病的时候,睁眼就瞧见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窗下是丫头用银吊子替她熬药,一阵阵的药香弥漫开来,窗外风吹过花影摇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纱之上花枝横斜,欹然生姿。听那抄手游廊上脚步声渐近,熟悉而亲切。丫头笑盈盈的说:“大爷来瞧姑娘了。”待要起来,他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
她一惊就醒了,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药吊子搁在炉上,煮得嘟噜嘟噜直响,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宫女进来了,连忙将药吊子端下来,喜孜孜的告诉她说:“琳琅姐姐,你醒了。画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给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见她逼了药出来,满满一大碗端过来,接过去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却润润的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只心里是空落落的。
开了春,琳琅才渐渐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喜,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然从车帏之间望去,街市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猎,九城戒严,坊市间由九门提督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由御前大臣负责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黄幕,由三营亲兵把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由扈从的虎枪营拱卫,行列连绵十数里。其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听见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的a5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至晚间扎营,营帐连绵亦是数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梭巡,甲铠上镶钉相碰叮铛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忽听远远“呜咽”一声,有人吹起铁簧来。在这旷野之中,静月之下,格外清迥动人。其声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玉箸咦了一声,说:“谁吹的莫库尼。”琳琅侧耳细听,只听那簧声激荡低昂,隐约间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吹。”玉箸问:“你怎么知道?”琳琅微笑道:“我不过瞎猜罢了。”
待得一曲既终,铁簧之音极是激越,嘎然而止,余音不绝如缕,仿佛如那月色一样,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说:“吹得真好,听得人意犹未尽,琳琅,你不是会吹箫,也吹来听听。”
琳琅笑道:“我那个不成,滥竽充数倒罢了,哪里能够见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就咱们几个人,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皆是年轻宫人,且宿营在外,规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来。见玉箸开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围上来,琳琅被吵嚷不过,只得取出箫来,说:“好罢,你们硬要听,我就吹一曲,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第 5 章 欲渡浣花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玉箸不通乐理,只觉箫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静夜里听来,如泣如诉,那箫声百折千迥,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一套箫曲吹完,帐中依旧鸦静无声。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不过到了这半晌,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夸奖了,我不过是学着玩罢了。”一语未了,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玉箸道:“那铁簧又吹起来啦,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却是一套《月出》。此乐常见于琴曲,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吹奏,簧声本就激越,吹奏这样的古曲,却是剑走偏锋,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反倒有着三分从容。只听那铁簧将一套《月出》吹毕,久久不闻再奏,又从头吹遍。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一箫一簧,遥相奏和,居然丝丝入扣,一曲方罢,簧声收音干脆清峻,箫声收音低迥绵长。那些宫人虽不懂得,但听得好听,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着嚷起来,正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的热闹时节,忽见毡帘掀起,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摸约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顾盼之间颇有英气,目光如电,向众人面上一扫。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当地。唯琳琅只略一怔仲,便行礼如仪:“奴才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
福全却只举一举手,示意众人起来,问:“适才吹箫的人是谁?”琳琅低声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声,问:“你从前认识我?”因他虽常常出入宫闱,但因宫规,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福全微有讶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琅轻声答:“王爷身上这件马褂,定是御赐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不由微笑道:“不错,这是皇上赏赐的。”心中激赏这女子的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福全却轻轻嗽了一声,说:“你适才的箫吹得极好。”
琳琅道:“奴才不过小时侯学过几日,一时胆大贸然,有辱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用过谦,今晚这样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吹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吹了一套《九域》(注:“域”字本为上四下或,字库无此字,以同音域代之),这《九域》原是赞颂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忠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却是极为妥切,不仅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帝。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琳琅答:“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福全点一点头,环顾左右,忽问:“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玉箸这才恭声答:“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声,忽听帐帘响动,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着福全,喜出望外的请个安:“王爷原来在这里,叫奴才好找——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
福全听了,忙带人去了。待他走后,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气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没想到竟是裕王爷。琳琅,亏得你机灵。”琳琅道:“姑姑什么没经历过,只不过咱们在内廷,从来不见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说:“这就打开铺盖吧,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情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作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福份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只在琳琅耳畔轻轻道出,琳琅隐约听得真切,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福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份。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罢。”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春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彻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玉箸正坐在那里发愁,见她进来忙叫了她过去,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玉箸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