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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她轻声说,语气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怨毒,“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
皇帝一愣,“她已经自尽……你莫非要鞭尸?”
她霍然睁眼,目光炯炯地看牢他:“我要你,同湘灵例。”
湘灵,被皇帝长风吊在天极殿整整一百天,直至化为一堆白骨。
这事是他当年亲自下令做的,那一百天,他天天都在天极殿外张望。如此酷烈,本来甚和他的心意。只是此时天市说这话时的神色却连他见了也不禁胆寒。
“好,我答应你。”需要喝下一杯酒,他才能做出承诺。
天市看上去还算满意,神色渐渐哀婉凄绝,“他……你有什么打算?”
这倒是早就想好的,长风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无比诚恳:“你放心,我会改封他为楚王,赐汤沐邑三万户,赠大将军印,陪葬穆陵。让他风风光光地下葬,百官送葬,罢朝三月,天下禁酒戏三年……”
天市甚至没有耐心听完,频频摇头:“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长风愣住:“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她苦笑,抚上自己的胸口:“我只希望他还活着。”
这句话的语气平淡,淡到了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死水般寂静。淡到长风突然心头一凛,不由自主抓住她的手,死死攥住,像是怕她就此从眼前消失一样。
那只手冰凉刺骨,如死人一样。
天市由他握着,唇边犹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即便那一碗参汤也不能还她半分颜色。她的心,已经随着那人死了。
“天市,你听我说。”他将她的手放入自己怀中,想用自己胸口的温度去填补她的暖意。“天市,你还有我呢。皇兄他虽然死了,可是你还有我。当年母后薨逝,你陪在我身边,你照顾我。如今轮到我照顾你了,天市,咱们俩不是一直互相照顾吗?现在我长大了,我能保护你,你想要什么我全都为你去做,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为你达成。天市,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伤心,你想哭,想骂人,想杀人,我都帮你。我给你肩膀,你来靠着,你来哭。你骂我,说我不该将你接入宫里,不该收回摄政王府,将那贱人送进明夷堂,你骂我什么都行。只要你别这样。天市,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人,可是我求你,别这样。皇兄在泉下有知,见你这样也会不安心的。”
天市看着他,仍旧挂着浅浅的微笑。她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何曾听过他如此说过话。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只是此刻她已经心如枯槁,全部的精神都已耗尽,只觉得自己似乎摇摇欲坠,实在是再拿不出一分的气力去回应他。
“我累了……”她推开面前的碗筷,扶着桌子站起来。“陛下请回吧。等我有力气了,再进宫去谢恩。”她一边说,一边朝无咎宫里那张八步大床走去。不到床边,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
这一梦极其深远。
在梦中,天市回到幼时。那时长姊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而她自己则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那时母亲尚在,一家四口日子虽然过得粗陋,却也温馨。似乎是从母亲去世开始,日子就开始不再像从前了。
长姊如母。接替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呵护的,是姐姐。姐姐喂她吃米糊,将她背在背上带她去采桑。中元节,她与姐妹相约逛集市,也是带她同去的。那日爹爹送了姐姐一支凤钗,说是大女孩儿也该打扮自己了。姐姐高兴得忘乎所以,背着她在人群中穿梭,无意中撞上了一个锦衣华服轻裘缓带的年轻人。
天市在梦中,只觉那年轻人目光晶亮。他与姐姐搭讪,顺手在自己的脸上掐了掐。
那年轻人……
天市猛然惊醒,有什么横在心头,如刺如棘,碰不得动不得,仿佛生了根,发了芽一般,渐渐壮大,要从胸口顶出来一样。
益阳。
她躺在空旷的大床中心,无比孤寂伶仃,只有这个名字能给她一丝温暖。可是当唇齿相抵,念出这名字的时候,心口那股疼痛就几乎要了她的命。
太疼,疼得无法呼吸,头脑却清晰了起来。
梦中那年轻人,莫非就是他?原来他们最初的相逢,是在那么久远之前。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定知道那孩子就是她,却从来没有提过。
直到此时,仿佛全部的哀伤才开始渐渐浮现。天市只觉肝肠寸断,五脏六腑都被绞碎,疼痛令她无法呼吸,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一股不平之气直冲胸臆,阻塞在胸口。那摧心肝烂肚肠的疼痛化作一团怒气。
“益阳,魏益阳!”她蜷成一团,咬牙切齿,“你不是要陪我终老吗?为什么食言?骗人很好玩吗?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她狠狠地捶打床板,双目充血,“魏益阳,你不是堂堂摄政王吗?你不是生生受了人三刀都死不了的祸害吗?怎么能让个女人把你杀了?你到底是在跟谁开玩笑?”
她一声声质问,痛彻心扉。当她终于再无力支撑,瘫倒在锦绣软垫上时,顿觉凄凉。这本是他们大婚时的婚床。床单床幛都换做了喜庆的红色。她进宫那日一早还曾两情绻缱,谁能想得到再回到这里,已经是阴阳相隔了。
“魏益阳,你为什么要去让那贱人替你沐浴?”终于问出这句话,她突然怔住。
有什么地方似乎蹊跷的很。
天市深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要冷静。
无视耳边嗡嗡作响导致得头痛欲裂,天市闭上眼,将所有的事情重新过了一遍。自己刚才含恨发出的一句质问从一堆纷杂的思绪中跳了出来,挑动她的心脉。
魏益阳:堂堂摄政王,受人三刀都死不了的祸害,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杀死在浴盆里。
他伤后虽然不复当年的勇武,但也可以轻易把自己扛在肩上嬉笑,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始终都是个武人。即使最终被那女人伤了,又怎么可能悄无声息,以致阖府的侍卫都没有听到动静……以至于含笑金蕊都没有察觉?
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天市猛然坐起来,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一切都来自于含笑和金蕊的讲述,而她们两人所说的,又仅只是匆匆一眼的印象。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
天市决定亲自去问问她们二人。
主意既定,便无法再拖延。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催促她尽快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迟了。
如何会迟,却又是另外一个谜题了。
偏院的门口有重兵把守,为首的就是赵大新。
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第三次照面了。天市见是他,反倒松了口气。面对他的阻拦,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再看看他离开的地方。”
赵大新沉默了。毕竟曾是他旧日的统帅。这些年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从虎贲营的猛士,到纪煌府中的私兵,再到皇帝身边的御林侍卫,若没有那个人的栽培提携,也没有他赵大新的这一天。
他向旁边让了一步,低声道:“虎贲营旧部都会给王妃一个方便,只是其他人……”
他唤她王妃,即使没有过门行过大礼。这已经表明了他们对她身份的认可,是将她当做了遗孀。直到此时,天市才眼眶微微湿润。她低头行了一礼,匆匆进去。
赵大新不放心,向旁人交代了一句,也跟了进来。
现场已经被收拾干净。地上不管水迹血渍都已被擦洗干净,干净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走到床边。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赵大新轻声解释:“王爷眼下停灵在前面正殿。”
天市望着已经撤空了被褥帐幔的床,点了点头。当所有一切痕迹都被抹掉,这也不过是一张床而已。那人的魂魄,并不至于在这里牵绊。
她冷淡地转身出去。
“我要见见那两位娘子。”
赵大新一愣:“那两位……”
天市指着侧屋:“就是关在那儿的。”她忽然醒悟过来,侧耳听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们不在这儿了?”
“陛下把她们带走了。”
天市一愣,“为什么?”
赵大新一味躬身不语。天市明白,既然是皇帝亲自带走,定然有不可告人之处。即便赵大新之情,也绝不可能向自己透露半分。
长叹了口气,她才说:“我要见陛下。”
夜里宫门不能开,然而皇帝长风还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待到卯时宫门一开,天市立即被黄虎亲自迎了进去。
自从纪氏被剿灭之后,天市被接到南方养伤,原本分派随她去守灵的人手也都陆续被清理。黄虎本就是皇帝身边得力的宦官,自然第一批就被要了回来。天市后来在皇帝身边也见过几面,只是场合都不适合叙旧。何况当日同为小皇帝身边亲信的人,自然交情不错。从南方回来,她已经是摄政王的人,再见时,身份已然不同。
长风像是知道天市一宿没有怎么休息好,命黄虎带来软兜。天市也没有心力推辞,便坦然坐上去,一行人拔脚向明德殿飞奔。
没想到长风已经穿戴好,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天市来了十分高兴。将剑随手抛给一旁的内侍,亲自过来将天市扶下软兜:“怎么不多休息一下?一大早就跑来。我还说让几个御医天一亮就去给你看看去呢。其实要朕说,不如你还搬回来住,就近照顾你也方便。”
天市没有闲情客套,开门见山地问:“含笑和金蕊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面色一沉,似是对这个要求极不高兴,却没有发作出来,低头想了想,轻声一笑:“好,我带你去见她们。”
天极殿高高的房檐下挂着三个人。
天市震惊到无以复加:“你把她们俩也……”
“这不是你要的吗?”长风不以为然,“刺杀皇兄的虽是楚氏,这两个却不能洗脱干系。她们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天市盯着他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长风抬头看着在檐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那三个人影,冷冷地笑了一下:“皇兄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一个女人杀了?天市,你半夜跑到偏院去,是不是也是因为有这个疑问?”不待天市回答,点了点头:“朕也会奇(霸…提供下载…)怪呀。于是命人将现场再三仔细勘察,结果发现皇兄的茶杯内被人下了药。”
天市顿时明白了,堵在心口的一股气随之散去,她点了点头:“是她们?”
“后来在她们的身上搜出了没有用完的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药,是麻沸散。”
是了,天市记得当初刚入京脚上受伤,益阳亲自为她施了麻沸针。这种东西他本就随身带着,要弄到一点来再容易不过。
只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她们放下来,我有话要问。”不亲自问明白,她无论如何不能心安。
长风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那三个被高高挂着的人影上移开,听她这么说,悠悠一笑:“放下来容易,你要问话可就难了。”
“为什么?”
“据我估计,就算她们此刻没死,只怕也已经意识不清了。”
他分明在说着人命关天的话,却像是在谈论着天气冷暖,天蓝云淡。天市不禁心头一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知道他说的没错,天市只能将疑问宣之于口。
长风这才将目光从极高的地方收回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却并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天市却没有动。眼看着长风转身走开了几步,终于无法再掩饰自己的虚弱:“我……我不能回去。”
她说出这句话,一直牢牢压抑的情绪开始崩坍。
小皇帝愣了一下,回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眼前这个女子全然没有了半分神采。即便早上匆匆进宫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执拗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