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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他笑一笑,点头,“这是好事,你想做就做。”
苏思凝料不到他这样好说话,不觉一呆,方道:“爹娘向来疼爱我,未必会拦我。但是,梅家到底也是有头有脸,我若是日日出来教一群孩子,其中有男又有女,只怕会有些非议。”
“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就好,那些闲话不用理会,有人要敢对你恶意诽谤,我自有办法来对付。”梅文俊微微扬眉,刹那间,竟似有剑气升腾。
苏思凝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这男子,就这样宠纵着她,由着她做不合礼法的事,由着她用她的方式,将他推远。而他,只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力量,给她庇护,为她撑起一片可以带来自由的天空吗?
*****
苏思凝在水月庵外,圈了一块地方,建起几方屋舍,真的开始教导当地的孩子读书识字。看那些童稚的脸孔,明亮的眼睛,听着朗朗读书声,什么忧烦愁虑,都随风而去。
数日之后,在她书舍对面,开始有人兴工弄木,用大青砖铺出一大片平整的地方,又开始放上沙袋,石担,木刀木剑。
苏思凝怔然出房,不知出了什么事。
却见梅文俊正在监工,见她出来,笑吟吟地回首招呼。
苏思凝愣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觉得孩子们学文识字明理是好事,但也该强身健体,学习武功才好。你既然在这里教他们识字,我就教他们练武好了。”
苏思凝张口结舌,“你、你、你是将军,你还有军务,你怎能这样不务正业,你……”
梅文俊微笑着道:“海疆几股大的匪患都平定了,海上诸国也都向中原称臣,数年之内不会有大海战。与其在军中白拿朝廷俸禄,不如在这里多做些有意义的事,多帮些人。这些孩子,将来未必不能出几个能为国为民出力的英杰之士呢。”
苏思凝怔怔望着他,她想骂他疯狂胡闹,想骂他胡作非为,想一巴掌打醒这个随便把前程官爵轻掷的男子;但最终却只是转过头,逃一般地回到她自己的书舍。
于是,城郊的这一小片地方,渐渐有了无数孩子聚集。
每天朗朗的读书声,和练武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很自然地分做两班,轮流在两处上课。
她在房中,教导大家执笔写字;他在场上,指点孩子们拳脚步法。她从来不出来与他说话,他也从不去打扰她。
只是有的时候,在孩子们低头写字时,她会轻轻放下手中书册,从窗外去看,那男子带着一群小孩子一招一式练习的样子。然后,在他感应到目光,转头望来时,立刻低头看书,假装什么也没有做。
有的时候,他会在孩子们自由练习时,静静从窗口凝视她教孩子们读书时温柔文静的容颜。然后,在她警觉望来时,更加深情地凝视她,直到她脸上发红,手足无措地转过目光。
时光就这样,像水一样流过。
*****
“怎么回事?”苏思凝张口结舌,她出门教书,才一个白天,怎么傍晚回来,家就变了样?
梅府门前,宴席摆得整条街都塞满了,所有的行人,随时可以入席吃喝。隔得老远,就听得喧天的锣鼓,震耳欲聋。高高搭起的戏台,居然有七八个,四面八方都有人潮向梅府汇集过来。
苏思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思凝,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苏思凝惊讶回首,梅文俊正微笑凝望她。
她愕然道:“你疯了,这样炫耀,这般奢华,你……”
梅文俊轻轻道:“我知道,你想在生日的时候有知己陪伴,我却是个逞勇匹夫,不敢称是你的知音人。我也不懂太多文雅之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俗事。我只是想,让你的生辰热闹一些,我只是想要告诉所有人,今天,是我夫人的生辰,就算被人笑做浅薄,也算不得什么!”
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搭在苏思凝肩上,那样有力的眼神,直刺入人心深处,“思凝,我就是这样发疯,我就是想要为你这样炫耀胡闹一回;思凝,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世俗的、热闹的、浅薄的生辰;思凝,我……”他忽然间说不下去,只觉满心都是酸楚。
很久很久以前的同一天,苏家的某位少爷为自己宠爱的小妾贺生辰,请来了三家戏班子,摆开了无数宴席,却没有人记得,苏家有一位小姐,也正值芳辰。她只能在桃花树下,以茶当酒,自敬自贺。
这样的风雅,这样的情趣,却让他想来心酸。他要为她大肆庆贺,他要闹得满城皆知,他要做这个肤浅世俗的匹夫。他想要在她生日的这一天,家中的热闹喧哗,绝不停息。
苏思凝慢慢转头,看向那高高的戏台,听到那无数的笑语欢呼,然后,眼睛慢慢地模糊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喜诗爱词,吟风弄月的小女孩,笑吟吟地在桃花树下,自己为自己庆生,听着遥遥的戏文曲乐,心中可曾有过期盼,能有一个人,为她铺排出这样盛大的华宴?那个自命无欲无求,明明也不是很喜欢听戏文、很乐意与宾客应酬的小女孩,却也在心底深处,有着这样浅薄而虚荣的愿望。
“先生、先生。”清脆的声音响成一片,惊醒了苏思凝的回思。
曾日夕教导的孩子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何时围过来。把苏思凝围在当中。
“先生,我娘一个月没让家里吃老母鸡下的蛋,让我攒了来,给先生贺生辰。”
“先生,我爹让我把家里的鸡抱来了。”
“先生,这是我娘三个晚上没睡,给先生绣的鞋。”
“先生,我们每个人都写了字帖给先生贺寿,先生要看吗?”
孩子们献宝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苏思凝蹲下来,抚摩孩子们的头,微笑,然后,落泪。
“先生,你怎么哭了?”孩子们惊慌起来。
苏思凝忙笑道:“是沙尘迷了先生的眼了。”
“少夫人在那里!”忙于听戏文,享受宴席的贺客中,终于有人看到了远远而立的苏思凝。
随着这一声叫,一大群人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恭喜恭喜……”
“少夫人……”
苏思凝看得脸如土色,就差没拔腿逃命。
忽听得一连串呼唤:“思凝……”
随着唤声,几个梅府的家人,分开人流,护着一对老年夫妇向她奔来。
苏思凝全身一震,迎上去,“二叔、二婶。”
苏夫人握住她的手,“孩子,我们日赶夜赶,可总算赶到了。”
苏侯爷也微笑凝望着这个自己很少关注的侄女,眼中都是真切的关心。
苏思凝惊道:“二叔、二婶,京城路远,怎么劳动你们二老过来了?”
“自从皇上天恩,赦放你二叔,加封清远侯,又不给实缺,咱们夫妻在家里,日日夜夜清闲无比。听到梅文俊派人来传讯,请我们来参加你的生辰宴,可把我们欢喜坏了,总算能活动这一身筋骨了。”苏夫人笑吟吟地说完,又东张西望,“文俊呢?怎么没过来?”
梅文俊连忙近前行礼。苏夫人笑吟吟地连连点头,满脸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满意表情。
“老爷,您这一辈子糊涂事干了不少,可给咱们思凝挑的这位夫君,却是挑得太好了。”
苏老爷拈须微笑,这番落难沉浮,看多人情变幻、世态炎凉,才知这世间,什么最珍贵最难求。所以这位曾赫赫一时的权臣,此刻也是心满意足,看着眼前一对佳儿女。
两位长辈的眼神,看得苏思凝满身冒冷汗,心中局促不安。
倒是梅文俊笑道:“快入席吧,爹娘在里头等急了。”
一句话解了围,几人一起入内。
*****
家中自然又是宴席不绝,曲乐不断。四位老人,亲家来,亲家去,一片和乐,个个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梅文俊和苏思凝。
苏思凝暗自汗如雨下,一场欢宴下来,累得人都要软了。
梅文俊把几位长辈送去安息,又去送一众贺客,等回到房间时,看到苏思凝几乎累瘫在床上,不觉有些心疼,“是我思虑得不够周到,本是想让你欢喜,反倒累你如此。”
苏思凝没有回答。
梅文俊对她的沉默也习以为常,微微叹了口气。外头酒宴散尽,还有偌大残局要收拾,他转身便要出房,身后却传来那低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谢谢。”
梅文俊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地间最美好的声音就此入耳。
“我今天很快活,真的。”
梅文俊微笑,大步出门,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一整晚,梅府的家人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少爷不管在干什么,都旁若无人地微笑着,仿佛沉浸在一个独属于他的欢喜世界中。
苏思凝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身体这样疲累,精神这样紧张,可是,她快乐。
她终究是个俗人,与其在这个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自斟自饮,她情愿就这样忙得脚不停转,听着四处笑语,低着头乖乖让长辈们唠唠叨叨念个不停。
她是个世俗女子,所以,才会这般欢喜落泪。
她闭上眼,一颗心却久久静不下来。她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梅文俊敛尽锋芒、弃尽荣耀,陪着她一起教导一群穷苦的孩子是多么难得。
她知道她与他夜夜不共枕,房中总多一副铺盖,时间一长,不可能瞒得住。但是婆婆不来找她谈心,公公也不找机会当自己的面骂梅文俊,家里没有一点闲言闲语,这背后,梅文俊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他在用他的方法,把理应由她承受的压力,一肩担去。
她知道与梅文俊往来的,不少都是少年公子,军中将领,大多家资充裕,行事妄为,多少回来邀梅文俊同往烟花之地,或共看烟霞美人,他从来都是淡淡拒绝。就算被嘲做怕老婆,也不以为意。渐渐外间有了梅家少爷惧内的流言,他不但不放在心上,甚至不让人在她面前透一点口风让她知道。
他总是这样无声地在背后为她做一切,却从不告诉她。梅文俊,为什么,你就连进逼都可以这样温柔?温柔得让我的抵挡越发力不从心。
不知夜深至几更,房门才被小心地推开。梅文俊轻手轻脚地进来,尽量悄无声息地躺下休息。
一直沉在思绪中的苏思凝睁眼在黑暗中努力张望,隐约见那男子高大的身影,在她的床前慢慢躺下。
然后,她莫名地微微一笑。闭上眼,一颗心忽然静了下来,在那男子的呼吸声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沉而眠。
*****
三年后,清晨,梅府内院。
“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稳婆一迭声地叫着。
刚刚做爹的男子,大叫一声:“我当爹了、我当爹了!”疯了一般在房外跑来跑去。
梅文俊又是欢喜,又是羡慕地瞪着梅良,“行了、行了,知道你当爹了,不用昭告全城了。”
梅良居然高兴得连主子的话也没听见,继续大喊大叫:“我当爹了,我有儿子了!”
梅文俊很郁闷地朝天翻个白眼,叹了口气,目光复又温柔地望向产房。